坐下慢慢看

作者:黄亚明 来源:《意林》杂志

  慢慢看,一棵树的茂盛与衰败,坐下,如果百年,树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

  记得在乡下,靠着老墙根抽水烟的祖父,偶尔咳嗽几声,现在我把镜头放大,慢慢看,他脱离肉体的忧伤已经二十余年,但似乎只是一袋烟的工夫。

  慢慢看。我的枕头下,全是闲书。比如《闲情偶寄》,比如《湖心亭看雪》,再比如野史中的《清稗类钞》,均清简意趣,生活情致如神来之笔,字字珠玑,可以反复品读。首推李渔的红尘,在乎隔与不隔,谓之“界墙”,“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之定格,垒之者人工,而石则造物生成之本质也”。这个意思耐嚼,“乱”则自成气象,即使人工,却不改天然本色。仿佛人之一生,青少年胡说八道,童稚更是万物随心,遭道德家口诛笔伐,六十岁之后慢慢回看,尽是机锋——你真正拥有的,都在少年时,长大,不过是火车脱轨、盲人瞎马,然后用几千上万个日子来翻个个儿,又归于往昔的寂和本真。

  慢慢看。观察一只蚂蚁。小家伙饿了,闻到食物的香。它不急不躁,神秘一呼,散居“天涯海角”的兄弟们便陆续赶来,抬起食物,搬进家门。所谓巨大的快乐,其实很小,有一班好兄弟,有一窗温馨,足矣。

  我年轻时,做什么都快。恋爱讲究速度,读书一目十行,写诗一气呵成,连喝茶也是慌不择盏。后来发现以牛饮的姿态对待身边事和人,多少有些亵渎的意味了。

  去年夏天到徽州宏村,见了数百幢静静矗立的明清古民居。宏村背倚秀美青山,清流抱村穿户,马头墙高大奇伟,有骄傲睥睨的表情;灰白的墙壁被时间涂画出斑驳的线条,凝重、沉静;砖雕、石雕、木雕装饰入眼皆是,精美绝伦;门罩、天井、花园、漏窗、房梁、屏风、家具,都在无声地抗拒岁月之刀的杀伐。我离开团队,独自沿着墙根,流连于月沼、塘湖。入夜,选择一户有水院的人家留宿,半夜了,睡是睡不着的,心里荡漾的全是水,索性披衣起床,对着水院中的风荷,我站成一帧剪影。如墨的水,一荷,一我,有草木和游鱼在慢慢看我们对话吗?

  曾经幻想做一名花匠。一直没做成,最近却认识了一位花匠,人瘦小,故显衣服宽大,话少,见人也少打招呼。他毕业后,在一座以绿色著称的小城任教,校园是一清人祠堂,甚得园林韵味,四时皆有花木养眼怡神,盆栽也常换常新。本以为这一切要靠多人打点,却发现全赖他一人之力。什么月季花、栀子花、金银花、晚饭花、菊花,什么松土、浇水、施肥,摆放盆栽、修剪花枝,很烦人的活计。

  我对小城的花匠充满敬意,因为在这繁华深处,我忘不了名与利,我在乎付出与回报,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十八年来不问世事如何变迁,只安心侍弄花草的淡然。

  一朵花,是要慢慢看的。《聊斋志异》提供了范例:慢慢看,用心爱,花匠就成了花神。

  (阿紫摘自《深圳晚报》2012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