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弟弟

孙悦

我在湖南省永顺县长大,当时父母在县城的天桥下开了一间包子铺。回想起永顺,感觉记起的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孙卓,而是洪水。因为上游泄洪,永顺常发大水。有一年,我正在家里看动画片,水渐渐漫涨,一直淹到电视桌下面。我爸把我举在肩上,跑去天桥上的高地避险。洪水淹进天桥下的包子铺,淹进家里。但我一点不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爸爸总能解决。坐在他的肩头,我感到安全。

2003年,我5岁时孙卓出生。孙卓顽皮、机灵。我们在一起总是吵闹,为了玩具或者零食争抢。这种吵闹是亲昵的,我不让着他,他也不让着我。

2007年,小学三年级时,我回到湖北监利老家上学。爸妈带着孙卓去了深圳,他们想在深圳安顿下来再接我过去读书。

2008年1月,独自在老家待了大半年后,大伯把我送上从监利开往深圳的大巴。

那时,我对孙卓被拐的事情一无所知。爸爸接到我时是深夜,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因为太累,回家后我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才想起没有看到弟弟。走出房间,客厅的墙上贴了很多寻人启事和报纸,纸上印着弟弟的照片。没有人正式地跟我谈过孙卓的事。记者和警察频繁到访,在他们和父母的谈话中,我渐渐拼凑出事情的详细过程。

深圳和我想象的大城市不一样。上小学时,我的活动范围都在深圳白石洲的城中村,围绕着下白石新村的家、包子店和店铺所在的巷子。

家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变得破碎、摇晃。家里总在争吵,三天两头大吵。妈妈,爸爸,奶奶总在互相指责。爸爸越来越沉默,妈妈越来越敏感。从前,她爱漂亮,喜欢穿优雅的长裙,也爱尝试新东西。弟弟走失后,她更轻易地就被触及最痛苦的地方。有时她只是和我聊天,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以前的事,就开始流泪,越哭越傷心。她的身体也变差了很多,有时去买菜,回来的路上会给家里打电话,说来路上接一下吧,我走不动了。

记者来时,爸爸会提前告诉我,我会主动避开。那时的心态是大人正在办要紧的正事,我应该回避。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能再给父母添麻烦。

有媒体曾写在深圳七年,我一直被要求隐藏身份。网络上有些网友觉得对我不公平。但这确实没有造成对我的伤害。我反而觉得在找弟弟这段漫长的跋涉里,我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无尽的争吵过后,家里的氛围转为沉重、压抑。每个家庭成员都避免提到孙卓,一提到“卓卓”,大家就会突然静默。每年的10月9日,孙卓走失的日子,每个人心里都会记得,但大家不会交流。寻找孙卓从未停止。爸爸的手机一整天都在响,他总在接电话。起初,他贴寻人启事,后来,他联系被拐孩子的其他家长,和他们相互依靠。十几个家长会聚在我们家,他们不会哭闹,讲话声听起来克制、冷静,神情和父亲一样的沉重。有时,他们只是吃饭,有时,他们吃饭后立刻开车出发去外地。

爸爸经常不在家,他去过中国大部分省份。妈妈急躁,常因为拖延、磨蹭、丢三落四等习惯问题训我。我开始写日记,难过的时候、心里憋闷的时候都会写。那几年写完了10个本子。

和妈妈最大的一次冲突发生在我在白石洲念六年级时。中午放学后,妈妈在店里一直唠叨我,没等到上学时间,我跑去学校门口晃荡,不想待在家里。

妈妈气急了,跑来校门口,把我拉拽着拖回家里。当时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就跑出家门,跑向附近的大沙河公园。

天渐渐黑了,平静下来后我决定回家。在家门口,我看到两个警察。爸妈报警了。因为孙卓的事,警察了解我们家的事后,应该是很快赶来帮忙了。

妈妈的眼睛像是哭过。爸爸神情严肃,看到我时突然松懈下来。我躲进里屋,关上门,躺在床上。我想到爸妈,被愧疚淹没。如果我曾有一丝因为被忽视的委屈,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我知道,他们已经没办法承受第二次失去了。

寻找孙卓这14年的跋涉,爸爸一直都是坚强的。我没有看到他哭过,他身上有种力量,像不灭的流火,像既枯又荣的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爸爸靠着这种信念坚持。14年,他一直用手掌护住这簇火焰。

和爸爸一同组成深圳寻子联盟的家长们不少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爸爸和另一名被拐儿童的父亲彭高峰关系很好。2011年,彭高峰的儿子彭文乐在江苏找到。爸爸很开心地去机场接带回孩子的彭高峰。一群记者围住他们,爸爸躲在远处,有记者突然看到爸爸,问他:“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接着又问:“你是不是希望孩子是孙卓?”

在视频里,我看到爸爸坐在凳子上开始大哭。他哭得那么伤心,连坐都坐不稳了,几乎从凳子上滑落。爸爸是个普通人,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2014年,电影《亲爱的》上映。我的同学里只有两个好朋友知道孙卓的事,但我觉得和她们一起去看会很尴尬,便一个人去看电影。演员张译的神情竟然真的像我爸爸,那种摧折感、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想起爸爸的脸。影片结尾,看到爸爸的脸,我哭到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弟弟孙辉的出生改变了家庭的低沉气氛,家里开始有了笑声。“辉”谐音“回”,寄予着对孙卓的期望。但孙辉的降临没有打破或者动摇过寻找孙卓的信念,而是给这种信念增加了一种柔软的力量。如果说我们家是大海上飘摇挣扎的航船,那么爸爸是桅,妈妈是帆,孙辉是风。孙辉降临的时候,起风了。

直到二年级,家里都确保每天接送孙辉上学、上兴趣班。“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是自己上下学,我也想自己上下学,不用人接送了。”记得有一次,孙辉这样跟我说。

我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告诉孙辉。后来,妈妈和孙辉认真地聊过,告诉他我们坚持接送你是有原因的。孙辉那么小,却理解了。

孙辉出生后,父母仍然在寻找孙卓,日日找,年年找。如果他们老了,找不动了,我也会接过这个担子,继续找下去。

我去广州读了大学,大二时去欧洲交换。决定出国留学前,我告诉父亲各个学校所需的学费,父亲的回应永远都是“好”。他希望我能在学业上走得更远。

现在,我在新加坡读研究生,知道孙卓被找回的消息,我又震惊又高兴。12月6日的认亲仪式上,我通过视频终于看到他的眉眼,肉肉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也有双这样的眼睛。

和孙卓视频聊天前,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想告诉他我想快点见到他,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他会不会觉得有压力,会难受吗?我想告诉他,慢慢来,有什么事情就跟爸爸妈妈或者跟姐姐说。可一看到他,刚说一句,哈喽孙卓,我是姐姐,我在新加坡,我就已经泣不成声。反而是他一直在安慰我,像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他说别哭啦,不要哭,这没什么好哭的。一副很懂事的样子。

爸爸曾经说,他们三五十个被拐家庭时常聚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像患了癌症的病人。我也想用“癌症”形容这14年来家庭遭遇的痛苦。现在,“癌症”终于被治愈了。弟弟能找回,是我23年来最光明的一件事。因为他,我觉得我此前的人生重新变得光明。

这些天,我频繁梦到孙卓。妈妈说他成绩很好,英语没有理科那么好。我想寒假回去后我可以给他补课。在梦里,他终于是长大了的模样,我坐在他身旁,教他念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