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身出户的老太太

作者:倪一宁 来源:《意林》

  住我们前楼的老太太离婚了。

  她少说也七十岁了,精瘦、苍白,夏天常穿一身水蓝色,像一团被晕开的蓝墨水,冬天罩着沉重的羽绒衣,每走一步都是种较量——是人撑起衣服,还是衣服把人拖垮。喜欢在阳台上放越剧段落听,边修剪花草枝叶边轻声跟唱。她养一种不知名的粉色小花,专在盛夏里开,开起来满树披挂。异常芬芳,是那种把夏日夜晚浓缩在其中的甜香。

  别的老太太喜欢逮住邻居打招呼,问晚饭吃了吗,前段时间去哪了,问怎么好久不见你太太。她不一样,哪怕在窄窄的石径上狭路相逢,也是互相点点头,不亲热,但也从不让你难堪。

  她的丈夫,是个退役军人,喝酒,喜吆喝,时常呼朋唤友,黄昏时分,有年轻夫妻带小朋友出门散步,他一碰上,就把小孩子高高举过头顶转圈。父母紧盯着那软软的一团,生怕稍有闪失,又磨不开面子,还催促小朋友叫爷爷。这种其乐融融的困境,常是由她来点破的,她用手拍一下老头子的背:“好啦,往前走。”然后在他恼怒的眼神里,朝邻居点点头,这小幅度的举动,像一串密码,暗示了她早年的性情和教养。

  这可能是周围居民都喜欢她的原因。

  我们都隐约感觉,他们和那些扯着嗓门闲聊的“老来伴”夫妻不一样,但究竟哪里不同,也没人认真追究——儿女也算出息,一家人都体面,接下来就等着八十岁摆寿宴切蛋糕为一生盖棺论定了,还能有什么变数呢?

  年纪一到,再多不甘也该伴着软糯食物咽下了,我见过很多老年人,明明只是搭伴过日子连谁洗碗都要争执,仍然在金婚时哽咽不已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这并非虚伪,只是成本太高了,一辈子苦也苦过来了,忍也忍下来了,就索性骗自己说,我完成了自己满意的一生吧。

  可是老太太离婚了,净身出户,和子女断绝了关系,独自去租了一个小户型,过的日子和从前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一个动辄摔杯子的老头子。

  她的子女觉得丢死人了。都在那边劝,要是实在吵不过,就跟着小孩子去住,大家避开就好嘛。拗不过老太太硬要离婚,她儿子气急了,跟我们抱怨说,不知道怎么就非要离,难道是还有老相好等着?

  我妈这样对我说:“你爸爸听了骇死了,我就吓他,他要再那么忙,再过二十年我也闹离婚。”我大笑,假装没有听出,她花团锦簇的语气里,渗出来幽微却真实的失落。我离家已经两个月,爸爸辗转于各城市,她的闲暇时间是怎么打发的,我没有问,也不敢问。每次打电话同她扯东扯西好一会儿,却唯独不敢问一句,妈妈,你真的快乐吗?

  这问题太矫情又缺乏意义,不快乐又能怎么样呢?子女不添乱,丈夫能赚钱,不就是大多数人眼里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了吗?

  但毕竟有人不甘心,把“人生总该写首像样的诗”,误会成了“把人生活成一首像样的诗”,于是漏洞百出,却让人在立冬的时节,触碰到了一点娇憨的暖意。

  老太太的勇气是在哪儿攒成的呀?是默然盯着脚尖时吗,是在黄梅戏《天仙配》的唱段里吗,是在那酿满甜香的花簇里吗?是要攒够多少勇气啊,才能不计漫长一生的浩荡成本,不顾儿女的议论眼光,选择重新来过。那不是放弃了一套房子或者一群儿女,而是放弃了给人生一个虚假的圆满句号的权利。

  ——哪怕已经看到了彼岸,哪怕听见了观众席上的鼓掌,哪怕筋疲力尽很想入港,可是当我知道那不是我要的岸时,我还是掉头,往苦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