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有雨

作者:花大钱 来源:《意林》

  外婆走的时候,我正在北非一个国家旅行,收到妈妈短信的时候,我刚坐上一辆大巴,三十几摄氏度的天气,日光直射,巴士没有空调,沿途沉闷又昏黄,只有连绵不绝的土丘和零星散落的民居,犹如烈日蒸腾后残留的盐粒。

  雨是在一个叫丹吉尔的地方落下的,大巴被迫在原地停留,被疾行的雨滴抛在了原地。大雨中,我仿佛听到远处有潮水倒灌入耳,而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催云成雨。丹吉尔在下雨,几万公里之外的我的家乡也在下雨,这个世界上,每处有伤心人的地方都在下雨。

  我生在南方的海岛,四季多雨。印象中,雨从四五月份就开始多了起来,肉眼不可分辨的雨丝像扬尘一般飘在空中。我坐在窗前,看这细密的雨丝用一双湿湿的手描摹出故乡的形状。“外婆,外面下雨了,我可以不去上幼儿园吗?”不管我央求多少次,外婆还是会慢慢帮我把那头自满月起便再也没剪过的头发编成熟悉的辫子,然后把那块印着猫咪的手帕,用一根小小的别针轻轻别在我左胸口前。

  接我上幼兒园的班车会在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停在外婆家门口,外婆会把我来不及吃的早餐交付给售票员,并且叮嘱他一定要让我把早饭吃完。早饭多是青饼,油绿如玉的青饼就是用一种叫“青”的野菜捣成汁,再拌上糯米或是晚粳稻米制成的。外婆往往只是简单地把青饼煎一煎,再拿去白糖堆里滚一圈,就做好了我的早饭。我喜欢吃这种软糯回甘,清香扑鼻的食物,似乎还能吃到一股春雨的味道,很温柔的味道。

  我喜欢在外婆准备晚饭的时候兴兴头头地绕着灶台打转,绕着灶头跑累了,便坐在饭桌边支着头看外婆忙碌的身影,看头顶的灯光晕出一圈圈黄澄澄又毛茸茸的光亮,但不能看太久,看久了就会犯起困来。外婆有时候还会从菜场的小摊买木莲冻回家,吃木莲冻最好的时候是在盛夏暴雨午后,吊入井里冷却后的木莲冻带着丝丝天然的凉气,舀一碗木莲冻,一口溜入喉,满身暑气便被浇灭了,心里更是像吞了一口傍晚沁凉的海风,浮浮沉沉。外婆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木莲冻。

  外婆走后,我从来不会在妈妈面前提起外婆,我们家的饭桌上也很少能再见到青饼了。有些东西,假装忘记,是我们共同的默契。有次妈妈不经意提起,我也只是淡淡回应“不吃了,不爱吃了”。不敢提,不是忘记,而是怯,是刻意回避,更是一种体恤。因为还有一种更深的难过,叫作不敢在至亲面前难过。我终于知道了小时候妈妈是因为顾及我,就像我现在也学会了顾及她那样。

  我生在南方的海岛,四季多雨。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场雨是突然而至的,每一场雨的落下都有它的预兆,但我们依旧无法预测雨的落下,一如我们无法预测命运的降临。面对这样的天气与命运,我们究竟该去到哪里避雨呢?躲到时间中吗?躲到死亡中吗?外婆走后,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悲伤,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呢?我并不是个多勇敢的人,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倒是肆意得不像话。我爱耍脾气,总是作天作地。外婆经常说我,你呀,你就是那种“大晴天要吃汤饭,落雨天要吃干饭”的娃。我是这样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上,在我往后或许漫长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人这样说我了。

  亲人的离去,让我们失去了自己,那个只有他们才能认识的自己。他们走了,那个只有他们才能认识的我,也随之熄灭了。往后就算还有一模一样的落雨天,我也找不到一把适合避雨的伞。

  于是,我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那一个个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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