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猫

作者:顾湘 来源: 《意林》杂志

  春天来了,我才感觉可以动身了。所谓动身,就是从久居不下的卧床上,走到清晨阳光特别充沛的客厅,坐在沙发上看书。我的猫跟着我移动。它是只亦步亦趋、一心爱我的猫——当然,大多数时候,它到客厅里,就跳到窗边的桌子上看风景。猫都爱看风景,所以它们才愈加可爱。

  小猫靠近我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就想:小猫你是有多喜欢我呀?于是对它说:小猫你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跟我搞七捻三,如此这般。不过小猫有时是含蓄而深沉的:它静静地看着你,然后有点慢地眯了一下眼睛,继续凝视着你。这是比咕噜咕噜更郑重而可贵的一个表白。

  小猫一片赤忱地爱着某个人,同时它又有着自给自足的、圆满的精神世界。

  它刚到我家的时候很小很小,一直钻在沙发底下不肯出来,半夜睡觉时听到它咯啦咯啦嚼猫粮,啧啧喝水。可有一天,我被它舔醒过来,它在我头顶的上方舔着我的左额角,尽管周围一片黑暗,我没有看到它,但我静静地躺着,惊喜万分,不知道它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接受我。它认真地舔了一会儿,接着整个儿埋进我的头发酣然入睡。那是一次郑重其事的选择,因为自那以后我的头顶始终是它认定的归属之地,它能够得到我的头,才算真的和我在一起。

  小猫小时候,去咬花的叶子,又爱玩水,它睡觉时也笑眯眯的,摆出跳舞、飞天或者奔马的姿势,有时还会用力捂一捂脸。

  它在睡觉这件事上锻炼专注和持之以恒,并且做得很好。不过尾巴可是不包括在睡觉修行里面的。小猫的成长和修炼,我看在眼里总是深感欣慰,然而想到最后它的睡觉修行终成正果,便不禁悲从中来。

  有天半夜睁开眼,小猫白色的鼻梁近在眼前,挨上它的额头,认真看它睁着的眼睛,很大,漆黑,幽深而有光。小猫,原来我们都是有灵魂的东西。

  白天时我想到,会不会人类的世界已经消亡,现在的一切都是些延迟图像或残影之类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有灵魂地生活在这里,是不是分外吃力呢?

  白天我守护小猫,晚上小猫守护我,使妖魔鬼怪不得靠近。

  它既不忧愁,也不颓唐。它表面上看起来是睡觉的行为,表现出它对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如此漫不经心、一笑置之。把脸埋进睡梦中的它幽谷雨云一般柔软沉静的腹部,就能呼吸到沉香、没药、乳香的气息。它对世间万物满怀兴趣,但其实又知晓浮生若梦,凡事大抵无聊无趣,没有执着的意思,只值一睡了之。

  我喜欢的写猫的诗句有:陆游的“我与狸奴不出门”;刘仲尹的“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狸奴”;这两首诗看起来差不多,其实相差很远,前者风雨大作,后者温怡。

  明代谢肇笔记《五杂俎》写道:“猫之良者,端坐默然。”还有王冕的《画猫图》:“吾家老乌圆,斑斑异今古”,“坐卧青毡旁,优游度寒暑”。第一笔就叫人看见一只气度非凡的美猫。

  在小猫那里发生的时间,比我的要快。外出时念及此,就分外不舍,我出门一日,它已独自在家等我一周,我曾是爱四处游玩的人,因为挂念小猫,现在很少出行,在家与它共修御梦而行的神游术。它近在身边时,我也能感觉到它身上那并不理会我的、兀自往前流去的另一个时间,伸手放在它身上,就能摸到这个温暖起伏的时间。

  别人问我为何会想要养猫,我说我本不想养,只有如生而为人:都是一个偶然。既成事实,只能接受,抛弃不能。

  每隔一阵子,我会想起从前走过的山路,晴好秋天,山林明黄;深邃巨湖畔的蓝山被云截断;花蜂跃跃,泉雀啁啾,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小猫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把头也放在我手上,闭起眼睛睡觉,我就不舍得动了。又想:旅行不过使人徒增幻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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