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鹅记

作者:罗夏 来源:《意林》

  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母亲让我去蟹塘替换父亲。

  父亲在农闲时间找了个看守蟹塘的活计以贴补家用。暑假是西瓜收获的时节,我只能答应母亲去换回父亲。我辗转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站在四面杳无人烟的荒野的时候,看见了面前矗立着的五棵白杨。母亲跟我说父亲在“五棵树”给人看蟹塘,应该就是这里了。夏季的傍晚,没有一丝风,身旁的杨树如同五个次第排开坐在墙角的垂暮老人,蔫头耷脑。

  白杨树的周遭,油菜花开得正旺,满眼都是太阳的颜色。油菜花海的尽头,极目处,我看见了蟹塘。穿过油菜花海,裤子上斑斑点点沾满了黄色的花粉,把我的裤子点缀成了向日葵的模样。

  我站在已近黄昏的田埂上,和父亲隔着一条小河。小河上停着一条带篷的水泥船,一只黑色的土狗趴在船头甲板上,舌头很长地耷拉在嘴角,死了一般。黑狗听见我的动静,立刻警觉地直起身子,望向了我,并大声冲我喊:汪汪汪!

  我随着黑狗的叫喊望向了蟹塘,蟹塘深处芦苇的后面出现了父亲。父亲撑着篙,站在一条小船上,空出一只手冲我摆了摆,示意我等一等。我点了点头,放下背包,立在船头的黑狗仍然催促着我望望望。我望着蟹塘里的父亲,夕阳的余晖正洒在蟹塘和父亲的身上,让我想起了美术老师给我们展示过的一幅油画。

  父亲上了岸,径直走到小河的对面,解开水泥船边一条小船的绳索,拿过竹篙,把小船推向我:“上来吧。”

  我上了小船,父亲在对岸一点一点回拉绳索。岸上的黑狗脑袋抵着青草,低吠着。父亲系好绳索接过我的背包,把我拉上了岸。

  父亲领我走在蟹塘间的埂上,交代着相关事宜,我才知道一共是两块蟹塘,并且螃蟹是吃土豆的。我们在两块蟹塘中间田埂上的一张长条椅上坐下,父亲点了根烟,说:“喂完螃蟹没事了就赶紧做饭,吃完赶紧上床,睡不着你就听听收音机,手电在床上,这里蚊子特别多,晚了饭都吃不安生。”

  父亲早晨走的时候再次回头叮嘱我一定要早点吃饭早点上床,我说爸你放心吧没事的我记住了。望着父亲消失在油菜花里我才猛然想起,母亲让我捎给父亲的一包烟还没有交给父亲。

  早晨的空气带着蟹塘里河水的腥气,我招呼黑狗的名字:大头大头。黑狗默然地应对着我的呼唤,我有些索然。

  父亲说蟹塘的栅栏里还有两只鹅,每天要喂两顿食。我来到栅栏边,看见了它们,一公一母,母鹅的脖子是歪的,应该是脖子受过伤,只能一只眼望着天一只眼瞅着地,神奇的是它走路竟能保持平衡。我倒了一碗玉米粒在食盆里,两头鹅相继奔向食盆,“啊啊啊”叫着。

  简单吃了早饭:饼、粥和咸菜。气温开始上升,我跳上蟹塘里的小船,拿起竹篙,绕着蟹塘撑了一圈,倒了几个地笼,把误入地笼的螃蟹重新放回池塘,鱼虾倒入船舱。

  中午炖了鱼,煮了虾。吃得有点撑,我领着黑狗绕着蟹塘转了一圈,回来开始切土豆。按照父亲的要求,一块土豆要切成四块,然后才能撒到蟹塘里。两个多小时后我才切完一袋土豆,把切好的土豆分成两份匀在两块蟹塘的船舱里,开始喂食——所谓喂食就是撑着船把土豆撒在蟹塘的四周。所有土豆撒完,上了田埂我才发现日已西斜,来不及擦脸洗手的我想起父亲一直叮嘱的早点吃晚饭,便胡乱扒了些中午的剩饭和菜,填饱了肚子,烧了壶热水,站在甲板上冲澡。

  当我钻进蚊帐的时候,太阳已隐去了最后的余晖。打开父亲留下的半导体,在电流声里搜寻着电台,终于搜到了一个音乐频道,在播放一首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歌名的歌——《酒干倘卖无》。

  平静枯燥单调孤独的生活往往会让人产生哲思,想必梭罗当年写出《瓦尔登湖》的心绪和现在的我,别无二致。只是年幼的我还没有懂得去感悟。

  半个月后的我已经完全娴熟于每日的工作,并且醉心于每一件事,我尝试着每天把土豆切成毫不重复的形状,乐此不疲。直到两天后的下午,一场大雨的到来,冲散了终日的平静。

  这个下午,毫无预兆地,天空黑了下来,随着天色的变黑,起了风,蟹塘里的芦苇丛像是被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扇了一巴掌,齐齐俯下了头。玉米粒大的雨点随风而至,猝不及防的我被砸了一个趔趄。我来不及收拾切了一半的土豆,慌不择路地绊倒了栅栏,栅栏里的两头鹅惊惧地跳到了路上。我吆喝着它们回去,显然它们受了惊吓,不愿意回去,我扑倒了那只歪脖子鹅,拎着脖子扔到了圈里,重新插好栅栏,转身去抓另一只。此时大雨已经劈头盖脸打了下来,健全的那头鹅早已冲进了雨幕,我呼喊了一声黑狗的名字:大头!黑狗就闷声蹿了出去,绵密的雨幕里传来一声惨叫,我心里一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大头叼着那只鹅的脖子已经回来了,扔到了甲板上,冲我喊了一声“汪”。浑身湿透的我俯身摸了摸瘫软在甲板上的鹅,已经没了气息,顺着脖子,有汩汩的血流了出来。

  说来就来的暴雨说走就走,雨后的世界一片狼藉。歪脖子鹅在栅栏里一只眼瞪着天空,“嘎嘎”叫着。

  我光着膀子拎起甲板上已然毫无气息的鹅,扔到了埂上,进舱添了壶水,开始烧。

  切完剩下的土豆,水已经开了。我仔细地在热水里褪了鹅毛,冲洗干净,收拾了内脏,剁成块,放进了盆里,一旁的黑狗舔着舌头注视着我完成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的是一旁的歪脖子鹅也在栅栏里默默地注视了这一切。

  第二天的下午,我照常在埂上开始切土豆,长条椅子上的半导体播着卖酒的广告,聚精会神切着土豆的我完全没有听到歪脖子鹅跳出栅栏的声音,直到它从背后跃起咬住了我的耳朵,剧烈的疼痛本能地让我操起了手里的菜刀,低下脑袋就把歪脖子鹅的头摁在了砧板上,剁了下去。

  有人说,鲜血的味道是亢奋的。也有人说,鲜血的味道是恐惧的。那一天,脸上洒满鹅血的我,感受到的却是莫大的震惊。

  我甩掉没了身体的鹅头,有点不知所措,黑狗一脸无辜地跑到我的身边。我奔回船舱,找出没有交给父亲的那包烟,抽出一支,站到了甲板上,西天,殘阳已经有了血的颜色。

  那天,我没有喂螃蟹。

  那天,我16岁。

  那天,我点燃了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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