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地域歧视指南

作者:西岛 来源:《意林》

  北京的地域歧视需要方向感。上海的地域歧视是圆的。以人民广场为圆心,黄浦静安为半径,一层一层画同心圆。离圆心越远,被歧视程度越深。北京的地域歧视是方的。有棱有角,线条分明,言必称东南西北。北京没有圆心论,南二环受歧视可能比北五环要深。

  西城和北城,很难说谁站在了歧视链的底端。西城最著名的特产是金融民工。从复兴门到阜成门,方圆十多里,扎堆一样地排列着各类银行、券商和保险公司。走在金融街的大街上,谁都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到了伦敦,再不济也是香港。不要紧。左拐进胡同,一家家鳞次栉比的沙县小吃、桂林米粉和老北京烤肉会提醒你,这里是西城。小餐馆里常常挤满了人。十个里头有八个是西城著名土特产,金融民工。八个金融民工里,五个毕业于清北,剩下的三个,多半也来自各类“985”。民工们一边嗍吸着米粉或炸酱面,一边紧张地用电话交谈,借给×行的10亿敲定了没?给×司搞的5亿定增到底有没有谱?

  西城民工也不是生来就是民工。在2008年以前,世界曾短暂属于过他们。那时,大家还尊称他们一声——白领。奢华的金融街购物中心,就是为他们树起来的纪念碑。在民工们还是白领的日子里,连卡佛里也曾人头攒动。2008年一场大变,曾经活在云端里的白领们,一朝沦为进城务工人员。

  和沉溺在昔日荣光里的金融民工不同,未来,是属于北城的。每天清早,从海淀黄庄地铁站的6个出口里,将陆陆续续涌出50万人。他们是北城的名片。北城互联网码农。金融民工包裹在西服里,互联网码农酷爱的是格子衫,运动鞋和双肩包。西服是旧贵族的枷锁,衬衫则是新贵族的羽翼。对码农们来说,西装是应该送到博物馆去的东西,衬衫,才是未来上流社会们的唯一指定礼服。从中央振聋发聩的“互联网+”一声吼开始,北城码农,看到了明日的曙光。连带着优衣库里的格子衬衫都卖断了货。随便走进北城的一个格子间,在耳边环绕的,都是“创业”“融资”“O2O”、“共享经济”。

  北京码农们的午饭,就是办公桌上,装在塑料盒子里,冒着热气的各式盖浇饭。码农们看着那碗盖饭,神思早已飞到了千万里之外。啊,这个外卖App的创始人,曾经,跟我一样,趴在这个格子间里,写着代码!那一刻,他们和前辈的心灵连通了,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盖饭也不再是盖饭,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从这方面来说,北城码农确实有鄙视西城民工的资格。世界曾是西城的。但,终归还是北城的。

  和拥有过去的西城民工及拥有未来的北城码农不同,东城传媒之花在意的,是当下。传媒之花们最为自豪的是,如果东城没了,明天,全国人民将失去一大半的微博段子手,同时,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微信公众号推送。这并非玩笑。传媒之花们最爱的一句话是,活在当下。

  西城民工念念不忘的,是重享2008年金融危机前的,两万月薪,和年终分红。北城码农满心憧憬的,是公司拿到天使投资、成功上市后,年入百万的CEO之职。东城之花不在乎这些。太虚无缥缈了。在这里,传媒之花们坐在2010年后新落成的各式loft公寓里,动动手指,下一个微博1W+转发,下一条公众号10W+推送,便横空出世。而这背后,是动辄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广告收入。某种程度上说,东城传媒之花,才是真正站在鄙视链顶端的人。

  坐班?挤地铁?朝九晚五?传媒之花们仰天大笑,这不是石器时代的东西吗?传媒之花们的生活,是悠然睡到早上十点,慢慢起床,梳洗打扮,再到位于三里屯的法国餐厅,细嚼慢咽地享受一顿brunch。虽然牛肉是半年前从澳洲冷冻空运来的,汤是凉的,布丁是热的,除了醋以外,面包、甘蓝、煎蛋、气泡水无一不酸,传媒之花还是手持刀叉,一脸陶醉。随后,掏出手机,拍下百余张照片,接下来三天推送的内容有了,《不可错失的京城brunch好去处》《助你开启优雅一天的秘诀》。这样的文章,东城传媒之花只用吃一顿饭,便可写出十篇来。

  南城——对了,还有南城。南城,只能南到三环。三环以外,是一片蛮荒和混沌。说到南城,曾几何时,就像一个富贵人家的私生子。无论东西北,大家都耻于接受他成为家庭的一员,但,却又割裂不了这千百年来的血缘关系。北到昌平,东到通州,西到苹果园,北京人宁愿冒着出五环的风险,花费数百万,去買一套小小的两居室,也不肯屈尊到南三环,挑选一套坐北朝南的三居,还送三个飘窗。但南城人如今不同了。随着北京大开发的号角声,南城,曾经那些破破烂烂的棚户区与四合院,一栋一栋地被推平,随之而起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个个比国贸三期来得富丽堂皇。它们背后站着的,是手握数套回迁房产的南城土豪。

  当西城民工沉溺在往日白领旧梦的时候,南城土豪告诉他们,我有五套房。当北城码农追逐着未来科技公司CEO理想的时候,南城土豪告诉他们,我有五套房。当东城之花享受着当下中产阶级品质生活的时候,南城土豪告诉他们,我有五套房。我有五套房。掷地有声,响彻天际。面对着南城土豪,无论西城民工、北城码农还是东城之花,谁,都要低下高贵的头颅。他们才是真正站在京城地域歧视链顶端的人。

  多少西城的金融民工,妄想着能睡上一个北城创业公司的码农,携带自己逃离沙县小吃的囚笼。多少北城的互联网码农,渴求能勾搭一个东城三里屯的传媒之花,来提升他们日显迂腐的生活品位。

  多少东城的传媒之花,却只想找一个在北京有五套房产的普通人,过平平淡淡的生活,无惊无喜地了结此生。

  多少坐拥五套房产的南城土豪,在无数个酒醉的夜晚,仰天长啸,发出悲叹,我这人没什么要求,只想找个北京大妞,祖上三代都是北京的土著,陪我饱尝鼓楼的炒肝、卤煮和豆汁儿,酒醉之余,再吹吹牛逼。

  南城土豪们发出了哀鸣。东西北城的居民集体哑声了。他们掰着手指,仔细数数,谁,祖上三代都不是北京人。风水轮流转。无论谁曾春风得意过,北京,终究是北京人的北京。只有到这个时候,东西北城的新移民们,才知道,无论在这里操作过多少定投,开创过多少公司,起草过多少10W+的推送,北京,始终是北京人的北京。

  属于那个,祖上三代都是北京人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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