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睿是我的同事,好夸夸其谈,他说的话总得打个折扣听,又是个毛躁的小伙子,干事情大大咧咧,什么事情想到就做,不计后果,大家常常要给他揩屁股。主任总要我们盯着点儿他开的医嘱。你批评他治疗有问题,他向来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要弄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自称不耻下问。
有时挺讨厌他的,但他是个好人,热心肠,凡是觉得对病人好的治疗都竭力动员病人配合,病人难免质疑他的用意,他也不介意,说日久见人心。两下一抵消,睿还是一个挺讨大家喜欢的大夫。
他家就在郊区城乡接合部,父母开了个农家乐,生意挺红火。那一年他小孩过10岁生日,当地人的规矩要摆酒,刚好又是中秋节,他就请同事们去他家农庄玩。
吃饭的时候,他父亲陪我们,主任请他喝酒,他父亲摆手拒绝,说有病不能喝酒。都是医生嘛,就随口问:得了什么病?老人家突然激动起来,一指睿说:“主任,别说我是他爸,没错,他的命是我给的,但我的命也是他给的呀。”
原来12年前,老人肚子胀,检查发现是乙肝导致的肝癌,已经不能切除,医生不建议放化疗,效果不好,肝移植供体也等不到。去了本地几家大医院,包括肿瘤医院,都没有好办法。
睿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拼命上网查外国文献,看到有药物治疗结合介入治疗的报道,便去医院跟医生谈。那时肿瘤的介入治疗还不是成熟技术,医生实话实说:也没有多少把握,反而可能导致病情恶化。
睿不死心,回家跟父亲谈,说:“你花了那么多钱供我读书,就是等现在这一刻,我宁可你治死在我手上,也不愿意你被病活活拖死。”
话说得挺残忍,不过反过来说,有其子必有其父。老人跟睿一樣是性情中人,当即拍板:这条命交到儿子手上了,随睿怎么治疗。
睿反复跟医生沟通,制定了治疗方案,签了生死状,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治疗过程。一年、两年、三年,睿父亲的肿瘤逐渐缩小,最后居然消失了,老人多活了这么些年,肿瘤科医生说:这是个奇迹,但只是个例——也就是说,不可复制。
睿讲得眉飞色舞、得意扬扬。大家静静地听,他父亲则一脸欣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睿的话,我们都心中有数,他肯定有夸张的成分,可这一次没有人反驳他、怀疑他。听完,主任拍拍睿的肩膀,对他父亲说:“老哥,你生了个好儿子啊。”举起酒杯,对睿说:“来,我们敬你一杯酒,你是个男子汉。”
我有时想起这件事,会想:在我们的治疗中,有时是否也需要这样的勇气和胆识才能战胜病魔呢?再一想:也许,这样的主,只能是父母子女做,亲如夫妻恐怕都不行,更不用说是萍水相逢的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