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旅途最好不要到达

张宗子

新版电视剧《西游记》推出时,网上做宣传,发表海报多幅。其中一幅,定格于取经四众在夕阳下沿着大路向前奔的背影。彩霞满天,山影遍地。唐僧骑马,悟空开道。八戒扛着钉耙,大袖招摇。沙僧在后,负担而行。这组人物,两动两静,适成对比,而又互相映衬,透着和谐温暖。

四个人在路上,是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一个家庭。更是一种情境,一种心态,一项事业。因为有目标,故有期待和方向。然而目标在客观上相同,在各人那里,却有分别。目标相同,才能构成一个稳定的社会;各有打算,才能保持个性。在目标达成之前和之后,每个人依然是他自己。

这个社会是移动的,纵有留驻,也很短暂。外在的世界在空间上更大,却没有时间的纵深。山清水秀,看一眼,继续往前走。炎热酷寒,路不会因此缩短或伸长一寸。他们携带着自己的世界,好比坐在火车上。四人世界不免单调,虽是同志,也会矛盾四伏,幸而车窗外风景的变迁,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内在的世界和外在的世界嵌合在一起,这世界不仅无限丰富,而且因为两个清晰的层次,变得容易把握,带来安定的感觉。何况还要时时下车,玩耍,休息,寻物,等待,战斗,解决各种难题,忍受各种挫败。自然,最后总是有惊无险。运气好的时候,被待为上宾,几乎乐不思蜀。过了一年又一年,经历的事,却很少触及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多了应对外部环境的经验,处理具体事务的方法,但他们的心不受色声香味触法的侵扰,谁都不会因为他者而改变自己。唐僧照样善良而经常犯糊涂;悟空照样以多事为乐;八戒,即使成了圣,戒不了吃,也戒不了对女人的爱好;至于沙僧,永远沉默寡言,不多的精明全留在肚子里,不怕吃苦,也没什么主意。

四众的互相理解和包容,实际上是要向世人摆明一个道理:人,一切与生俱来的,为过去的生活所造就的,就是最好的。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千人一面。完美幸亏只在理论上存在,否则,它会闷杀所有想过日子的人,包括那些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的人。

旅途漫长,却无惊险。一国到一国,城池相望,鸡犬之声相闻,饭菜有施主畅快供应,住宿有上好的旅店和施主的客房。剩下的只是行走。日子长,也不急于一时。路是心地纯净的,不会虚假,不设陷阱,没有所图,你只要走,最终总会到达。旅伴,除了壮胆,分担活计,聊解寂寞,并无用处。取经之旅,变成了领奖之旅。人多,是来分享荣誉的。在此情形下,四众的组合,就很难想象了。

四个人维持如此完美的关系,堪称世上的奇迹。作为四众中的任何一员,我都会觉得幸福。当然,即使同吃同住又同行,人还是能保有一点隐私。隐私在集体生活中,是最简单的自我认知手段,又是一个参照,见出友伴相处的美好。唐僧时常回忆他早年的日子,也爱温习功课,还会设想取经回到长安后的译场工作安排;悟空为人很江湖,天上地下,朋友众多,仙界的一批,不乏见面的机会,虽然不过寒暄几句,开个玩笑,也是一种调剂;八戒是一个随时要抓住机会的人,遇到引诱,每次必动摇,但我觉得他未必那么糊涂,他的上钩注定不会有结果,但引诱的过程本身,就是值得的啊;沙僧的描写被缩减到最低,可是,他是空余时间最多的人,悟空和八戒探路降妖的时候,他守行李,等待消息。唐僧喜欢打盹儿,那么沙僧干什么呢?假如是我,只好写日记吧。

十年来几乎足不出户,我越来越迷恋陌生的风景。做个职业的旅行者,没有条件。即使有条件,也不一定下得了吃苦和花费几年时间的决心。可是你瞧,唐僧他们的情况不同。一切方面都证明,上路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还是最好的选择。唯一和最好合为一体,世上难得如此美事。

十多岁的时候,《西游记》里每到一处的写景诗让我着迷,在本子上抄来抄去。文辞在我眼里美丽又高深,取其中只言片语,作文就可傲视同学,连老师也对我刮目相看。如今,那些诗变得简单幼稚,照理我不应该再喜欢它们,可我还是喜欢。那些向壁虚构,照模子描出来的四季山水景物八股诗,却藏着迷人的情调:在路上,在季节里。

读《西游记》读到四圣成真时,怅然若失。就像小时候看电影,每当大大的“完”字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银幕上,灰茫茫的灯光突然劈头罩下,人影晃动的剧场里,只见满地瓜子壳和糖纸,还有小孩子撒的尿,那种失落感,多少年后犹不能忘怀。因为他们旅途已尽,事业已成,再也没有人生的目标,再也没有艰难和历险,再也没有每一次脱出险境后的欣喜。他们将各自分散,汇入人流,彻底消失。

美好的旅途最好不要到达,因为是旅途决定了他们之所以为他们。旅途,正如我在回答一位网友的帖子时所写的,它应该是:永远正在。因为不能重新开始,因此,不要终结。终结后的安逸有什么意义呢?满足只是暂时的。靠回忆生活吗?回忆像茶,即使是特级名茶,也不能无休止地一遍遍泡下去。辛巴达每次九死一生地航海归来,住家不过一年两年,立即忘了在艰辛中发过的再不出门的誓言,依旧抛下一切,从头开始,正是怀着同样的情愫。前人不辞辛苦地续写几十萬字的《后西游记》和《续西游记》,也许心思和我一样:无论找个什么理由,好歹让唐僧师徒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