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掌

作者:陈麒凌 来源:《意林》

  然而周转总觉得,雪石,不知是太小,还是太脱俗的缘故,他不知怎样带她进入这个热腾腾的凡俗世界。

  团里的游客换上泳衣下水,丰满的妇人弯腰拾贝,她在一旁说:“她的肚子好像一个救生圈啊。”这么直率的话,虽不是恶意讥笑,却也不懂得放低声音。

  周转要她注意说话,她老实接受,却从此一天不作声,旁人讲笑话逗她,她也不懂得随便笑笑敷衍一下。

  八月初的一天,周转接到教授的电话,系里几个老师要来海陵消暑。

  这是个好机会,周转马上想到,明年考研的导师杜教授,就在此行人中。

  他带雪石去银行取钱,咬咬牙,取完三千块。

  雪石不解:“你不是说这钱是用来交学费的吗?”

  周转叹气:“但是有的钱不能不花啊。”

  有的钱不能不花,最起码,要以地主之谊的名义,请恩师们吃一顿海鲜。

  美食当前,酒酣耳热,昔日讲台上一脸威严的师表们也活泼起来。

  杜教授眯眼看着雪石,赞道:“周转的女朋友,真是雪做肌肤芙蓉貌啊!”

  辅导员李老师接道:“弹琵琶的,气质也古典。”

  雪石只是置若罔闻地听着,周转用肘碰她,她才匆匆笑了一下。

  杜教授很有兴致:“弹琵琶的?难怪这手这么……怎么说啊,十指纤纤,软若柔荑。”

  雪石低头不语,只管剥了一只大红虾,把雪白的肉放进周转碗里。

  周转于是说:“你也给杜教授剥一只,他可是德高望重的大学者呢!”

  其他老师不干了,纷纷逗她:“我们也要,我们也要!”

  李老师还转着眼珠说:“你的手香,剥的虾也特别好吃!”

  雪石沉着脸不动。

  周转在桌下用腿频频暗示,她才慢慢地抓过一只大虾,一点一点地剥干净,杜教授的嘴张得老大,碗就要递过来装——

  不料雪石,自己拎了虾须,仰头放进自个儿嘴里大嚼起来。

  满座哗然,杜教授的笑容还干干地挂着,周转只好打圆场,自己急急动手剥给他。

  一顿饭往下就没什么意思了,老师们又恢复了课堂上的矜持和高贵,连吃也是蜻蜓点水似的有姿态。

  直到去逛土特产商场的时候,杜教授才又焕发出精神,他看中一套十八子的礼品刀具,三国人物的造型,惟妙惟肖。

  周转趋近去看价格,天啊,要五百八十块。

  果然杜教授也嫌太贵,又放下了。周转在他身后站了半天,还是咬了咬牙。

  老师们要回去了,周转和雪石去送。这套刀具,周转悄悄地在转角塞给了杜教授,推来推去的,出来的时候,刀具已经在杜的行李箱里,两人谈笑风生地依依话别。

  雪石冷眼看着,不作声。

  周转要去买些水果给他们车上消闲,暗地里叮嘱雪石和老师们说说话,别太高傲。

  当他买了龙眼回来的时候,却只见雪石一人怀抱着那套刀具在检票口站着。

  “他们上车了。”雪石开心地说,“总算是走了。”

  周转沉着脸:“这刀具不是送给杜教授的吗?”

  雪石道:“他自己突然又不要了。”

  “為什么?”

  “我没向他要,是他自己说不要了。”

  “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说你暑假打工很辛苦,赚的钱是交学费的,他们来一趟,你连交学费的钱都没有了。”雪石老实地说,还有点得意,“于是他就说不要那套刀具了,看来这个杜教授心地还很好呢!”

  周转跺跺脚,又骂不出来,只是掉头便走。

  雪石愣在那里,始终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暑假快要结束了,周转的兼职也期满了,他要回趟家,本来没想着带雪石,但她很是自觉,早上收拾了个小包,乖乖地跟在周转后头。

  周转无奈:“你就不用去宋城弹琵琶了吗?”

  雪石道:“我要一辈子跟着你,自然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周转的家在东城,开着一间药铺,父亲母亲哥哥嫂子都靠这个吃饭,刚好吃饱,所以周转要靠自己吃饭。

  雪石的美丽让周转的虚荣心大大满足了一回,晚上吃饭的时候,门外还有人借买药为名进来看看美人。

  雪石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安坐着。她不懂粤语,无法和周妈妈交流,只是和周转说话。周转去哪里,她就自然地跟着去哪里,旁人她都不放在心上。

  这一切落在周转嫂子眼里,她撇着嘴在周妈妈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

  周妈妈讪讪地不响。

  晚上,周转四岁的侄子贝贝和周爸爸散步回来,高举着一支冰淇淋蹦蹦跳跳地进门。

  嫂子为了表现良好家教,小孩不能自私,命令贝贝把冰淇淋先给大家咬一口。

  小家伙知道这是例行表演,只要依次在众人面前虚晃一招,大家也合作地做个飞禽大咬招式,然后就可博得赞美。

  所以他很放心地把冰淇淋举到美丽的雪石面前,雀跃着催促:“你吃啊!你吃啊!”

  雪石见他认真,感动于他的热情,竟真的咬了一小口。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家教良好的小家伙马上丢了冰淇淋满地打滚痛哭,哭得上不来气,还怨恨地指着雪石尖叫:“她真吃了!她真吃了!”

  一家老小忙着抚慰幼小的受伤的心灵。雪石一口冰含在嘴里,又冷又黏。她惊恐无措地望向周转,周转阴着脸,也不理她,径自走出门去。

  送雪石回到宋城,周转连续几晚失眠。

  她是仙子,他是凡夫;她脱俗,他平庸;她合该生活在真空里,被供奉着,他只能奔波在名利中,自顾不暇。

  现在他有什么资格和她在一起呢?

  离家前问母亲要钱,母亲沉着脸说:“一个这样的妹仔,又没有文凭,又没有出身,担不能担,抬不能抬,靓要来摆景吗?你以为你是少爷仔,吃饱了得闲,玩玩恋爱过日子?家里没能力安置她,你自己有多大本领办多大的事,好好思量着过吧!”

  想到离开她,他的心是剧痛的,但是他现在急于这么做。暑假即将结束,美丽的十里银滩,美丽的雪石,美丽的海,都是童话,像一场美丽的白日梦。马上,他就要投身到钢筋水泥的丛林,去搏杀,去竞争——没有童话,不能有负累。

  下了这样的决心,虽然困难重重,但他轻松了很多。

  老秦也在准备行装回苏州。锦绣见雪石悠闲里又透着心事,问她:“你果真不和我们走?”

  雪石肯定地说:“我和周转说好了一辈子在一起,又怎能分开?”

  “那你打算在这里干什么呢?”

  雪石又发愁了:“不知道啊,我只好跟着他。”

  “他也要念书呢,又怎么能时刻带着你?我看你还是学点打字什么的找份工作是正经。”锦绣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