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活一世,我好像活了两世

作者:蔡澜 来源:《意林》

  为了拍《霹雳火》这部电影的一场赛车,我到日本的下关去看外景。这地方盛产鸡泡鱼河豚。

  一大早,海边的菜市场便有河豚出售,是渔夫们一船船运到这个港口来的。

  我见到了个熟悉的背影,绝对错不了,那是我的老同学佐藤。

  我大叫一声:“佐藤。”他愕然地回首,看到我,用手指在嘴边嘘了一下,打眼神要我和他一起走开,其他的渔夫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别叫我的名字。”他说,“我在这里,他们都以为我姓新井。”

  我们走进一间小酒吧,普通人的清早,是渔夫们的深夜,有间酒吧,专做他们的生意。

  “你为了什么人间蒸发的?”

  “因为我的太太美香,她太小心眼。”

  “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这是她们的天性。”

  “我也知道,所以我一直忍着。”佐藤说,“毕业之后,我考进电通公司,负责拍广告,算是有福,后来还当上部长。”

  “哇,在那么一个大机构,做部长可不是容易的。”

  “收入也不错,但是当我想花点钱的时候,我老婆总是说:‘老了之后怎么办?’我说有医药保险,有退休金呀!但我老婆说:‘怎么够?’”

  “你们日本人不都是大男人主义的吗?”我问。

  “我骂她一次,她听一次;骂她两次,她听两次。但女人的唠叨,是以百次千次亿次计算的。”

  “避免不了的事,就投降呀!”我说。“太疲倦了,我当然投降。投降之后,无奈极了。她一步一步地侵蚀我的思想,我每一次多点一点酱油,她每次警告說对腰不好,我想多吃几个蛋,又是胆固醇太高。”佐藤摇头。

  “一切都是为你好呀!”

  “是好,我太好了,太安定了,太健康了。家只像她一个人的家,不是我的家。先由客厅着手,面纸盒要用一个织花的布包着,一切都是以她的口味为主,变成娘娘腔的,卧房当然女性化,连我的书房,也变成她的贮衣室。”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你说那么多,还没有说到关键性的那瓶药丸。”

  “我刚刚要说到那瓶药丸。”佐藤叫了出来,“我把药放在餐桌上,随手可以拿来服用。第一天,她就把瓶子收拾回药柜里。我说我知道你爱整齐,但是这瓶药,我想放在这里,好不好?征求她的同意,她点点头,拿出来后,第二天,又收回去。这次我不睬她,自己放在餐桌上。第二天,她再次收进药柜。我大发脾气,把餐桌上的东西都摔在地上。第二天,她将一切收拾好,当然包括我那瓶胃药。”

  “那你就再也不回头地走了?”我问。

  佐藤点头:“她还以为我外头有女人。她太不了解我了,我绝不是临老入花丛的男人。我把一切都留给她了,也算是对得起她,从此,我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没有试过找你吗?”

  “日本那么大,我每一个地方都住不上一两个月,她哪里去找?我现在学做渔夫,捕捕鱼,日子过得快活,是另外一种人生了。人家活一世,我好像有活了两世的感觉。”

  “不喜欢的话,离婚好了,何必人间蒸发?”

  “你不明白,女人是不会放过你的。”佐藤说完,把酒干了。他没有留地址给我,因为他知道,他妻子终有一天会找到我的。

  “要是她有一天出现在你眼前呢?”我追上去问,“你会说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会向她说:‘一切都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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