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蜂人之歌
昨晚又梦到太平湖,梦到湖边的黄檫和山樱开花了,油菜地浮起一片明黄,蜜蜂倾巢而出,驮着阳光的金色粒子在低空飞舞。还梦到一位戴着面罩的放蜂人,在湖边的大树上搭了个树屋,那树屋看起来小极了,鸽子笼那么小,也不知道放蜂人是怎么住进去的。
这个梦的前半部分是暖色调的,到处都是浓稠的阳光,在梦里我同那些蜜蜂一样,被放蜂人的歌谣催眠,跟在他后面,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走着走着竟然轻飘飘地飞起来。
但是很快,这个梦就变成灰色调——飞在半空中的我撞进一团乌云,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恐惧从四面袭来,绳索一样捆住我,喊救命,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声音卡在嗓子眼,就是发不出来。在拼命的挣扎中醒了过来,回想方才的梦境,觉得那个放蜂人有几分面熟,虽然戴着面罩看不清眉眼。
十多年前住在太平湖时认识一个放蜂人。二月末尾放蜂人的帆布帐篷突然出现在湖边的油菜地旁,一同到来的还有放蜂人的妻儿,一只大黄狗和围在地上的一排排木头蜂箱。从我的窗戶就可以看见放蜂人的帐篷,放蜂人的妻子将头发随意绾在脑后,怀里搂着孩子,安静地晒着太阳。大黄狗在帐篷前卧着,有陌生人靠近就迅速起身,狂吠不止。
有次买蜂蜜,放蜂人赠送了一小瓶花粉。过了两天,我买了些孩子吃的糕点回赠过去,放蜂人显得有些局促,两只手搓来搓去,倒是他的妻子大方得很,接下糕点,让孩子说“谢谢阿姨”。放蜂人的妻子说她很喜欢皖南,皖南春天来得早,花草都干干净净的,水洗过一样,不像他们家那边,树叶子灰扑扑的,尽是尘土。“这里的水也养人,喝到嘴里甜丝丝的。”
放蜂人的家在北方,祖孙三代以养蜂为业,放蜂人说他自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到处跑,没有读过书,长大后想改行也不行了,只有接过父亲的蜂箱,长年在野外过着流浪者样般生活。“等孩子上学就不出来了,自己耽误也就算了,不能再耽误孩子。现在蜜蜂也不好养,到处都在建楼,蜜源地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找到蜜源地又是打过农药的,蜜蜂采了打农药的花就会死,前年有十多箱蜜蜂就这样没了。”
放蜂人离开的时候是春末,也不知道是哪天,当我打开窗户望出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的时候,才发觉帐篷已经不在了,地面空荡荡的,只留下砖头搭的地灶和小堆没有烧完的柴火。想起几天前有辆大货车停在帐篷外面,放蜂人一家应该是跟着货车迁徙到别处去了。
如果不是这个梦,我早已忘记了那个放蜂人。不过我梦里的放蜂人似乎又并不是他。我梦里的放蜂人是会唱歌的,一首没有歌词的春之歌,可以把全世界的蜜蜂和花朵领着,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的歌。就在我醒来的那刻,耳边还响着歌声。
梦到放蜂人可能跟最近看的一部纪录影片有关。影片的拍摄地在欧洲的北马其顿——一个位于巴尔干半岛中部的内陆小国。哈提娜是养蜂女,也是这部纪录片的主角,与年老的母亲生活在已然成为废墟的村庄里。
一座村庄是怎么成为废墟的?以前生活在这里的人去了哪里?哈提娜和母亲为什么没有离开?影片没有就这些背景给予交代,不过看完整部影片之后,这些疑问就消失了,像气泡消失在水里。
哈提娜的养蜂手艺很古老,近于天然,高山岩壁、村庄废弃的石墙、树洞,就是她的养蜂之所。对她来说,蜜蜂是她除了母亲之外的亲人、友伴,需要她看顾照料,也给予她生命和情感的喂养。哈提娜已经不年轻了,样貌苍老,甚至有些丑陋,不过她的身体还是轻盈的,如同一只野鹿,当她背着蜂笼逆光走在山间,或跪在地上,将蜜蜂放飞在开满花朵的草地,嘴里发出温柔的充满魔力的歌调时,完全就是山野牧神的样子。
和那些蜜蜂、树木、石头一样,哈提娜属于这片山野,她是山野的女儿,也是山野的女王,只有在这里哈提娜才是自由自在的,可以凭着天性生活着,即使这里土壤贫瘠,缺少水源,夏天过于炎热,而冬天又过于寒冷。
哈提娜在固定的月份收获蜂蜜,她撬开墙洞的石块,看着储满蜜糖的蜂脾,如同农民看着金黄沉甸的稻田,“恩赐,这是上天的恩赐”。割蜂脾时,哈提娜的动作很轻很慢,担心伤害到蜜蜂,嘴里喃喃有词,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被自己惊动的蜜蜂说着抱歉和安抚的话。
无论蜂巢里的蜂蜜多么丰足,哈提娜只收取一半。“取一半留一半”是祖辈立的规矩,哈提娜遵循着这个规矩,以收取的一半养活自己和母亲,留下的一半供蜜蜂食用,繁衍它们的族群。
哈提娜很容易就能获得满足和快乐,尤其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她甚至比那些孩子更像个孩子,拉着他们的手唱歌跳舞,舞姿有让人感动的笨拙与天真。那些孩子是在某天随着父母来到这个村子的。一同涌进村子的还有大群饥饿的牛。村子的宁静被突然到来的这一家人打破了,尘土和喧闹声四处宣扬。
哈提娜从自己家的围墙里观望着这一家子,很显然,这户人家的到来意味着某种入侵。不过哈提娜似乎并不那么在意,她喜欢小兽样到处奔跑的孩子们,喜欢孩子们给村子带来以前曾经有过后来又消失的生气。哈提娜领着孩子们唱歌跳舞之后又喂他们吃蜂蜜,这是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也是她愿意与邻居分享的东西。
哈提娜对邻居一家是不设防的,当邻居向她讨教养蜂技艺时,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邻居很快用车子拖来了蜂箱,在与哈提娜一墙之隔的空地饲养起蜜蜂。起先他们还能依照哈提娜所说的“取一半留一半”的规矩,但没多久邻居就抛开了这个规矩,他们有那么多孩子要喂养,这就使得他们觉得拥有的始终不够,还需要更多。
邻居饲养的蜜蜂在失去食物后开始大量减少,哈提娜的蜜蜂也跟着遭殃,被邻居家前来夺食的蜜蜂攻击,咬死。哈提娜再也没有地方放飞她的蜜蜂,草木来不及生长就被牛群啃食,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变得更为荒凉。当哈提娜在应该收取蜂蜜的月份撬开岩壁石块时,没有像从前那样看见里面挂满蜂蜜的蜂脾,她原本宁静自足的生活被击溃了。
这部名叫《蜜蜂之地》的纪录片拍摄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里,哈提娜失去了她的蜜蜂,后来又失去了她的母亲。哈提娜的母亲半失明,长年卧在靠窗的窄床上,当哈提娜问母亲要不要带她出去晒太阳时,母亲说,你带不出去,我现在就像一棵树。纪录片里有很多母女的对话,那些随意说出来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听起来又温暖又心酸。当哈提娜问母亲“你能想象春天来的时候吗?”母亲说:“有春天吗?我已经历了太多冬天。”
在母亲去世之后,村子里就剩下哈提娜一个人了——那户有着众多孩子的邻居也走了。
不知道那些消失的蜜蜂是否还会回到哈提娜身边——应该还会回来的,在村子恢复了宁静、春天来临、草木又生长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