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补课史

陈思呈

上初一和初二的时候,我的成绩虽然很差,但是我和我妈都没往心里去,毕竟离中考还远。到了初二下学期,我的成绩仍然没啥起色,我妈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凭我这个成绩,估计考不上好的高中,接着考不上大学,然后一辈子就完了。这一两年是我人生中很关键的时期,如果扳不回败局,一辈子就完了。生气没用,于是她決定,得对我采取行动。

她去求老师们给我补课。

她首先从英语和数学入手。20世纪80年代的小城,根本没有人请补课老师。再加上我的成绩差,英语老师本来就对我反感,听到要给我补习,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我妈并不轻言放弃,一连几天,晚饭后她迅速做完家务,便提着一袋水果出门,去英语老师家里坐着。至于她在人家家里说了些什么,人家是怎么应对的,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总之,我妈去英语老师家坐了几个晚上之后,英语老师终于同意帮我补习。

英语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是对自己要求很高并且对别人也十分严厉的人。她第一次给我补习,讲课前开章明义,先对我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一定得少活10年。你妈真可怜,为了你,天天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我心里其实已经在为自己的成绩羞愧了,但积重难返,一时无法补救。心智晚熟的人难免情绪化,英语老师的态度让我对这场补习的效果十分悲观,我每次补习前都如临深渊,但又不敢对我妈说我不去,更不敢跟我妈复述英语老师说的话。

而我妈呢,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巴结数学老师了。

数学老师是一个又帅又幽默的中年男人,颜值和智商双高。那时候还没“男神”这个说法,总之这个老师就是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男神。他上课的时候仿佛舞台上的指挥,似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哄堂大笑,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肃静。我也很喜欢他,可惜和英语老师一样,他也拒绝了我妈的请求。

我妈久经沙场,怎么会被一次拒绝打倒?她在数学老师的三口之家发现了不少可以帮忙的家居细节,我妈像钟乳石一样持久又坚定的决心打动了数学老师和他的太太,数学老师终于同意帮我补习,并且坚持不收补习费。

这场免费的补习与我的八字神奇地吻合了。才补习了两三节课我的数学成绩就突飞猛进,事实上当然是由于数学老师的个人魅力而间接激发了我对数学的兴趣。对于老师来说,这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看着一个“学渣”在自己手里成绩变好,那感觉大概像一个医生看着垂死的人在自己手里活蹦乱跳起来一样。

总之不管如何吧,中考的时候,我的数学考了114分(满分120分)。这个好成绩让我意识到,我是有一定的数学潜能的;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智商是受情绪控制的。

我妈搞定了数学老师之后,又逐一攻克物理、化学老师,连语文老师也不放过。

语文老师给我补习时的开场白也十分有趣。他问我:“你家的亲戚有哪些?姨啊,姨丈啊,姑啊,姑丈啊什么的,都从事什么工作,你讲给我听。”

我茫然地沉默着。前面说了,虽然身为初中生,但我可耻地尚未开窍。连自己的事都是糊涂懵懂的,哪里知道身边的亲戚们从事什么工作啊?亲戚们在我家里来来去去,我除了礼貌性地打个招呼之外,对他们说些什么、干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语文老师就对我说:“你很有灵气,语言很有特点,但是不关心身边的事,这样对写作是很不好的。”至于为什么这样就写不好,他还说了很多,从巴尔扎克到杜甫再到鲁迅,把我熟知的人物都举例说了一遍,但我终究也没有搞清楚巴尔扎克、杜甫、鲁迅的亲戚们都从事些什么工作。

尽管每一天都奔波在去补习的路上,但我还是忙里偷闲地、时不时地逃一下课。有时候我不但自己逃课,还要拉上同桌小夏。有一次在学校后面的山上,小夏说:“你可能就是英语书上说的lucky dog。”我惊问:“为啥?我成绩不好,长得也不漂亮,灰头土脸的,有什么幸运的?”她的眼睛突然红了,说:“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父母。”

小夏家是卖音响的,每天晚上她都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写作业,她家附近还有一个舞厅,每天都要喧嚣到深夜。她很想取得好成绩,只是为了可以考到外地去。但她长年生活在嘈杂的环境中,得了神经衰弱,成绩不尽如人意,而她父母则认为成绩自有天命,不能努力也不必努力。

小夏心思细腻并有很强的自尊心,那天她的一句话突然让我看到自己之前没有看到的一些东西。那可能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意识到命运这东西。

但没有一种命运是不沉重的。在小夏眼里是幸运儿的我,却用了大半生的力气去克服一种心理,那就是:如果离开我父母,我什么也不是。最初用最为拙劣的方式去抵抗我妈对我的过度保护,没完没了地和她吵架,故意毁掉她的安排,故意让自己变得更差……

后来,我的心态变成懦弱和持久的、不知不觉地自我攻击。朋友说:“你似乎被过分的母爱植入了终身的愧疚感,因为你妈这种自我牺牲的爱是你无法回报的,你只能愧疚,当你失败潦倒时,这种愧疚感会更强烈,因为你会觉得已经有人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落魄和失败呢,那不但是对这份心血的辜负,同时也说明你自己加倍的无能。”

是的,被这样爱过的人,会觉得很多事情自己是没有资格做的。你没资格过得太坏,甚至没资格生病。

再后来,人到中年时,这种自我对抗又变成了报复性的我行我素。我辞掉了母亲看得很重的工作,成为自由职业者。我的生活非常放任,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想要的状态,我在中年的时候才报复性地发挥到极致。

但这其实是某种形式的失控,我在报复性地自我弥补。

而小夏的命运则是另一种。她像个弃儿一样成长,在这个世界上无拘无束地流浪,为了获得安全感,她早早地逃进另一个家庭。那是她自己建设的家庭,她成为一个以安全为最高目标的家庭主妇。

我们的命运后面都有家庭的链条。但我们生来就只能接受,并积蓄着自己的力量。也许在一生里的某一天,也许就是在今天,我们开始着手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