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肠碌你吃过没

陈麒凌

大一新生自我介绍,柯义敏说:“我来自广东阳江,太阳的阳,江海的江。”声音略微高昂了些,抑扬顿挫,有点诗朗诵的感觉。后面那个女生接着来,也好像诗朗诵地说:“我来自黑龙江黑河,黑灯瞎火的黑,河东狮吼的河。”大家笑,他也笑,回头看那女生,睁着两颗黑眼睛,有点无辜又有点惊讶,一副“这有什么呀”的神情。后来再回头看,她低低眉眼,抿着两点酒窝,到底还是笑了下。那就是卢梅。

他去图书馆看中国地图,一路向北找黑河,果然北,北到和俄罗斯仅差750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阳江,手指头划过淡蓝色的纬度线穿越密密挤挤的山脉河流城市,落在南海边上渺渺一点,差不多跨了三十个纬度,比例尺估测四千多公里。他在心里轻轻地“哇”了一声。

“太远了。”卢梅说,从大一说到大四,真诚地替他着急,“你别对我太好,浪费。我跟你说我是委培生,毕业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妈一身病全得靠我呢,我就是我们家的天。”

他没去过真正的北方,从小在亚热带的阳光海浪中长大,对异质的风光总有些好奇和向往,他以为生命里得有些凛冽严寒粗犷,才算是历练,以后去东北生活也挺好。现实的问题也考虑过,爸妈的身体还行,姐姐嫁得不远,照应起来还方便。家里人不怎么管他,老爸总说“仔大仔世界,男儿闯四方”,他想他这边没问题。

他对卢梅说,我可以去东北。

事情还算顺利,年后他就签了黑河热电厂,和卢梅一个单位。签了之后才对家里说,打电话说的,晚上看电视的时间。是老妈接的电话,电视的音响很嘈杂,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老妈有点紧张,说:“你等等,我叫你爸来听。”然后是小跑步的踢踏声,扯着脖子叫老柯老柯,电视也关了,那一瞬好静寂。他又把话对老爸说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着,可以想象老花镜落到了他鼻梁上,边听边点头的样子。老爸说:“嗯,你决定去东北了,那你以后就不回来了,嗯。”柯义敏语气有点急地抢着说:“爸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去东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肯定经常回来看你们,那还不方便吗?有飞机有火车,以后买了小车,想回来随时回来,能有多远呢?”老爸说:“嗯。”

他很快就适应了东北的生活。当然,开始的时候也曾因为暖气太燥流过鼻血,嫌戴棉帽子麻烦把人耳朵冻成了猪的,老肠胃不肯接收新面食整天胀气奔涌。现在,他学会了穿羽绒裤套秋裤,只穿一条牛仔裤过冬下场是很惨的;他学会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睛不眨拿起生黄瓜蘸大酱咬得嘎嘣响;他学会在上班的路上说又憋车了,举着油污的手说真埋汰,站在楼下叫媳妇少嘚瑟麻溜儿地。

你也试过吧,因为爱了一个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满大街都是她的故事,她的标识,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道招牌,一条巷子,一个名字,都能让她温柔亲切地看着说着。他也非常认真地听着看着想象着,或许是想努力地把自己植进去,植进那些故事的背景里,也标识上他的。

可是为什么呢?他有时会走神。卢梅从小到大最爱的点心是东市场早市的张记豆包,每次一买就是十个,说是为了弥补大学四年没吃着的馋和念想。他只好帮着她吃,烂熟的豆馅儿嚼至无味,他想起有好久没吃过猪肠碌了。

猪肠碌与猪肠无关,他总是一遍一遍地和卢梅解释。热油蒜子把河粉黄豆芽炒香了,再加点肉末虾皮和鸡蛋,用薄薄的滑滑的大张粉皮卷起来,刷一层花生油,撒一层白芝麻,淋一层牛腩汁,切段,蘸甜辣酱,太好吃了。

卢梅说:“你有那么馋吗?”他说:“我三年没吃着了。”

大学毕业的第一个春节,说好了回阳江过,年廿八晚柯义敏坐上从黑河到哈尔滨的火车,十二个小时正好一夜,飞机是次日上午的,直飞广州,四个半小时,他一个人。

卢梅怀孕了,遵医嘱在家休息。他天天给她炖汤喝,打电话告诉爸妈春节不回去,订好的票也退了。那晚出来,她站在门口笑着摇手,忽然又追了一句:“得回来啊!”

情怀复杂一路往南,温度从零下32摄氏度到零上23摄氏度,衣服一层层地脱,心也一层层地轻着。飞机晚点,高速路塞车,劳顿风尘中归乡,到家已是除夕夜晚十点。街上灯火辉煌,到处挤满行大运的人,家里却寂静无息,爸妈已經早早睡了。

他的突然归来让他们手足无措,穿着睡衣站在厅里,慌乱似乎多于惊喜。老妈赶紧热饭,掀开饭桌上的笼盖,他们的年夜饭简单得只有一盆冷掉的鹅肉和菜花,这离他热切的想象太远。“大过年的回家,就给我吃这些!”他拉长脸,重重地放下筷子。老妈说两个老东西吃不了多少,就没买什么,老爸说不知河堤的大排档还开不开,我去打包几个菜。很久之后他想起那晚父母的歉疚,仍觉得心疼。是什么让自己那一刻不近人情?是委屈吗?近乎撒娇的委屈。委屈的孩子,只敢在父母面前发脾气。

亲戚里多了不认识的新面孔,嫁过来两年的新媳妇,刚结婚的表姐夫,还有忽地发育成熟变了样的表弟表妹们。小外甥三岁了,还从来没见过,很有礼貌地叫他叔叔,姐姐说应该叫舅舅,孩子转身就忘。好不容易哄着会叫舅舅了,他又担心自己一走,会被孩子忘掉。怅然地想,要是真有分身术就好了,一半带走,一半留下,那样便不会再缺席,也什么都不会错过。

他有点盼着离开的日子了。想卢梅,想她肚子里还是小胚芽的孩子,想他们的家。而这念头转瞬间就让他惭愧,老爸老妈小心而不留痕迹地守着他,他从外面回来他们就站起来,好像等待很久的样子,端出一样一样好吃的,不管他是不是吃过了。像是要把他前几年没吃到的补上,又像是要把他后几年该吃的提前备好,一顿吃饱管一年。

年初七他终于要走了。老爸大手一挥说:“你不用挂记家里,做好自己的事,我们会去看你。”老妈往他的背囊里塞一个保温盒,说:“是好姨店里打包的猪肠碌,你一直说好想吃,几次买回来你又说太饱吃不下。”他说不好带,不要了。到了车站,回头看她还捧着那个保温盒,他让步了,带就带吧。

告别必须草率,彼此才不太难受。他匆匆上车,隔着车窗看见他们还站在那儿,便拉上窗帘装看不见。车开出站,拉开窗帘回头看,看不见了。上了高速,车越来越快,离那个家近了,又离这个家远了。都是他的地方,又好像,都不是他的地方。觉得这辈子,已经注定的一件事,就是在这相隔四千多公里的一南一北间,他的心已无法落地。

在哈尔滨站候车室等待去黑河的火车,饿了,想起背囊里的保温盒。这么长的时间猪肠碌该冷了吧,他掀开盖子,看见隔层里的小钢叉子,细心分开的蒜蓉辣酱和甜辣酱,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竟然还是温的,竟然还是温的。

他嚼着,满眼热泪。旁边有人问:“大哥,你吃的那是啥玩意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