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都在等儿女一句感谢,儿女却在等父母一句抱歉

作者:闫红 来源:《意林》

  不久前闺蜜聚会,吐槽对象从老公变成了爸妈,瞬间气氛更热烈了,内容更丰富了,要说相爱相杀这件事,跟爸妈交手的年头,可比身边那个人长多了。

  有人控诉老妈控制欲太强,大到结婚生子,小到一日三餐,都一肚子主张。有人抱怨老爸太自我,不管是居家还是旅行,都是一副“今天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自己”的架势,这是新型退休综合征吗?一向不太说话的小艾也悠悠地开了口,说她刚离婚那会儿,忽然要做个手术,她希望有个人陪她,含含糊糊地跟妈妈说,妈妈很为难,说“你嫂子这边离不开”。

  小艾说她当时也没说什么,她从小就不习惯跟家人索要,一咬牙自己开车去了医院。那个手术做了很长时间,医生跟她渲染有多危险,她听着,心中淡然,知道没有人害怕失去自己。假如亲子关系也有备胎这一说,小艾觉得自己就是父母心中的备胎,家中任何资源,无论是爱和财产她都不能有不恰当的觊觎。

  小艾的叙述让大家集体唏嘘。我说,你跟你妈交流过吗?她说,怎么好说?说了不就撕破脸了?再说他们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一个女孩子,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已是仁至义尽,再不满意,那就是胡搅蛮缠了。

  这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啊,你们熟悉到无法设防,却又无法做真正的沟通,当时就想起这句话:“父母都在等儿女一句感谢,儿女却在等父母一句抱歉。”双方的认知差别太大了,伤害因此产生,积压在那里,经年不能消融。

  是不是跟书上说的不太一样?我们曾经看书上所写的亲情,是冰心的《纸船》,朱自清的《背影》中的那种。

  我并不是不相信亲情,只是想说它很复杂。韩剧《请回答1988》里,德善夹在姐姐和弟弟之间,是被忽略的存在,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父亲知道了她的感受,跟她解释:“父母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那一刻真感人啊,然后呢?冬天他们家烧炉子,一氧化碳弥漫时,父亲背出姐姐,母亲背出弟弟,德善仍然是自己挣扎着爬出来的。

  看到父亲道歉,我几乎要流下感动的泪水,看着德善奋力爬出房间,我又破涕为笑了。

  张爱玲说,没有哪一种爱,不是千疮百孔的,她跟父母也是有着各种芥蒂,她的选择是回避,跟父母再也不见面。但作为普通人,谁能这么决绝?网上最近流行的那篇《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令人动容,文中说:

  “父母在时,不管你是30岁的青年,还是60岁的老人,你都觉得死亡还很遥远,你老觉得有堵墙挡在你和死神之间。

  但父母一没,你一下子就要直面死神,一下子就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没有父母兜底的人。”

  非常对,不管有多少怨气,想起父母有一天会离开,就会觉得那是一个深渊,你甚至不敢朝前探探头。在这世间,有这样一场缘分挺不容易,我们应该相亲相爱,我们必须交谈。那么,我们应该怎样交谈?

  浙江卫视的热播剧《都挺好》,在我看来,就是被委屈的女儿,和在世的父亲、离世的母亲的一场交谈。

  姚晨饰演的苏明玉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她从小就被告知,家中一切资源,都是哥哥们优先,对于父母来说,这样做似乎是天经地义,符合中国国情,苏明玉却看透,她被欺负了。

  积怨是如此之深,甚至不能随着母亲的去世而化解,相反,接下来父亲的养老问题,明晃晃地摆在子女面前。重男轻女的思想,让老父亲觉得必须跟儿子在一起生活,但是苏明玉的哥哥,各有各的麻烦,并不能承担起照顾老父的重任。

  看这部电视剧,你会觉得,重男轻女真的害死人,家中的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苏明玉就不用说了,吃亏最多,她的两个哥哥实际上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大哥是比较典型的中国长子,因为曾经获得更多资源而对家人心怀内疚,觉得自己有将家庭担子全扛肩膀上的义务,当这愿望跟他的能力发生冲突时,他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汪洋大海中。

  二哥是个妈宝男,长期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反省能力,只索取不奉献。母亲的去世,打破了他的生活节奏,他顾此失彼,进退失据,生活乱成一锅粥,他虚度几十年光阴,成了一个典型的巨婴。

  老爷子苏大强也好不到哪里去,重男轻女是他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毫无意义的自我设限,让他拥有一个无法安放的老年。他花了几十年种因,终得这样一个果。

  太真实了,极度真实到引起不适。但这种不适,很治愈。

  首先,它帮你梳理内心的隐痛,让你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因为什么总是过不去;不再用几句温情话语含混带过,《都挺好》揭示出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残酷真相。

  翻阅苏明玉的委屈,如同一步步走回当初的自己,当你为苏明玉遭遇的不公而泪湿眼眶,就等于是在给当年无力的自己一个拥抱。你终于可以坚定地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有错的是他们。

  其次,它揭示出父母分配资源不公带来的后患,这是一种预警,一个风险提示;看剧时特别有一种冲动,想把豆瓣上那些有类似情况的爸妈拉过来看,分配资源,切不可如此任性,否则后果很严重。

  其实有些父母已经体会到类似的后果,却不知道原因何在,以为是命运不公,孩子不孝顺,非常表面。而《都挺好》条分缕析,说清楚了那来龙去脉,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会有所思考。

  还有第三点,我个人觉得是最重要的,我想看看苏明玉和父母的这场交谈最终走向何处,或者说,我想知道,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作者是怎样填平的。

  治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三言两语就妄称治愈,一定是江湖骗子。治愈的过程常常不但漫长,还伴随着剧痛,要用手術刀切开患处,清除病灶,这是一个技术活,妙手与仁心缺一不可。

  人生苦短,我们都想和爸妈好好的,你可以选择不原谅,但也可以选择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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