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

王春鸣

有几个吃腻了食堂与外卖的孩子来我家吃火锅,直吃到凌晨,锅底从海底捞骨汤换成了清汤,阳台上的几根葱和二月兰也被拔来涮了。他们在异乡读书或者工作,有一些年轻的悲欢。其中一个孩子在喝光了杯底最后一口红酒说:“老师,我没有带礼物,送你两句我最喜欢的诗吧!”“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醉后有梦,梦境幻美,这是元末唐温如的传世绝句呢,我也确实喜欢。不论他的悲欢,总之,他在青草湖上一觞一咏,醉了,而此间不过是城市的高楼,因为这微醺的两句,忽然也有梦荡漾。

我起身给他们煮粥去,喝多了酒,米粥可以养胃。米粒在水流和指缝间流淌着,这米是从老家带来的,邻居自己种又自己磨的,有一种质朴的淡黄色。

这淡黄是有名字的,就叫作米黄,像透过云层的阳光那样,敛尽了锋芒,还给稻米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和质感。他们在餐桌旁小声地聊天,砂锅也在小声沸腾着,渐渐香起来。时正五月,远方的漠漠水田已经开始飞着白鹭吧,大片的稻子在青黄相交之间,静美而盛大。每年我看见它们,都觉得这不像是长了一季的农作物,倒像是长了两千年的乐府诗,横吹相和,五言一句,铺排不止。

像这群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孤独,常常会在家门外的稻田边坐很久很久。远道绵绵,有人在溪边垂钓,我捧着一杯茶,是用透明的乳腐瓶子泡的车前草,就那么神游。

其实我想喝酒,可是又接受不了酒的味道。试过很多种:朗姆酒用苏打水勾兑了,加很多白糖和柠檬汁,还有迷迭香,然而入口并不投缘,它毫无余味,挥发得极快,完全不能纾解什么;也试过红酒,倒在透明的玻璃酒器里,让它晃一晃,醒一醒,但是再怎么喝,都只感觉到一颗葡萄的慢慢腐烂……

生命里起码有二十年,我尝试了各种酒,却没有得到最好的醉。用它来配合青春的聚啸狂欢,或者少年心事,可以。而真正难过了,它似乎只会引发阵痛。

直到有一回,在苏州的灶台边,因为口渴,喝了一口主人家用来烧鱼的料酒,清澈淡黄的家酿,一口下去,又忍不住喝了一口,顿时瀑布垂落喉间,我热泪盈眶,就好像转山遇海,忽然遇到了灵魂知己。这米酒不动声色,随意灌在一只塑料瓶子里,然而随着我手势的摇晃,你会看见温柔的阳光,会看见一粒粒米,在发酵和沉醉中,向它最好的岁月走去。

后来我就学着自己酿米酒,并不需要师傅,就看了半首元人的诗,“碓舂糠秕光如雪,汲泉淅米令清洁。炊糜糁曲同糅和,元气絪缊未分裂。瓮中小沸微有声,鱼沫吐尽秋江清。”将米一遍遍在清水里淘洗、浸泡、蒸熟、再倒进陶缸里,加酒曲搅拌,然后在米饭中间掏个酒窝,让米发酵;来了酒浆后,再投水,有时候水里混半瓶陈酿,无意间竟然暗合了南通花露烧的制法。

酿酒的过程中,最长的一道工序是等待,等待甕头鸭绿变鹅黄,等待面米酿出春风香。然而每一次酒味都不同,却原来,这米酒的酿制,和古人写诗也差不多,有好有坏,有平淡无奇,也有惊艳。

同样是米的事情,煮粥比酿酒快多了。将煮好的米粥端上桌,因为配上了糖桂花和枸杞,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讨论《红楼梦》里各式各样的粥,贾母的红稻米粥、碧粳粥,袭人生病时的米汤,还有林黛玉喝的、用银吊子熬出来的冰糖燕窝粥。又说到种田山头火,日本一个托钵行脚的僧人,托钵行脚就是没有目的地的乞行浮浪,这是人生被规定好了的人不可能有的人生,他有一首自由俳:“只余剩米慢慢煮,一阵雨。”他的剩米,煮的也是粥吧。

酒是引发诗意和伤口的,而粥大概是最治愈的食物了,米粒和火硬碰硬之后,变得像梦一样柔和。米酒加米粥,我的落地窗外,也时有一阵雨,而今夜,一片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