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南京的灵魂

苏童

南京是一个传说中紫气东来的城市,也是一个虚弱的凄风苦雨的城市,这个城市的光荣与耻辱比肩而行,它的荣耀像露珠一样晶莹而短暂,被宠信与被抛弃的日子总是短暂地交接着,后者尤其漫长。

翻开中国历史,这个城市作为政权中心和一国之都,就像花开花落那么令人猝不及防,怅然若失。这个城市是一本打开的旧书,书页上飘动着六朝故都残破的旗帜,文人墨客读它,江湖奇人也在读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个城市尊贵的气息,却不能预先识破它悲剧的心跳。

八百年前,一个做过乞丐和和尚的安徽凤阳人朱元璋,在江湖奋斗多年以后,选择了应天作为大明王朝的首都,南京在沉寂多年后迎來了风华绝代,可惜风华绝代不是这座城市的命运,很快明朝将国都迁往北京,将一个未完成的首都框架和一堆王公贵族的墓留在了南京。

一百多年前,来自广东的洪秀全,忽然拉上一大帮兄弟姐妹揭竿而起,一路从广东杀到南京,他们也非常宿命地把这个城市当作太平天国的目的地,可是这地方也许有太平而无天国,也许有天国就无太平,湖南人曾国藩带着来自他家乡的湘军战士征伐南京城,踏平了洪秀全的金銮梦。

多少皇帝梦在南京灰飞烟灭,这座城市是一个圈套重重的城市,它从来就不属于谁。

如今我已经在南京生活了多年。选择南京作为居留地,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大多数角落里,推开北窗可见山水,推开南窗可见历史遗迹。除了冬夏两季的气候遭到普遍的埋怨,外来者们几乎不忍心用言辞伤害这个城市平淡安详的心。中山陵在游客的心目中永远处于王者地位。当你登上数百个台阶极目远眺,方圆十里之内一片林海,绿意苍茫,你会承认当年料理孙先生后事的是一个“感觉很好”的班子。这是一个最适合伟人的灵魂安息的地方。在和平年代,紫金山与长江不必是御敌的天然屏障,它们因此心情愉快,尽职尽力地使身边的城市受到了山水的孕育,也使这个城市的上空蒸腾着吉祥的氤氲之气。

革命与奋斗过后,南京城总是显得很休闲的样子,而东郊的森林好像一只枕头,一个城市靠在这枕头上,以一种自得的姿势开始四季酣畅的午后小憩。

午后小憩过后,在南京的街巷里,一些奇怪的烤炉开始在街角生火冒烟。无数的小店主与鸭子展开了遍布全城的战役,他们用铁钩子把一只只光鸭放进炉火之中,到了下午,几乎每条街巷都能闻见烤鸭的香味。黄昏时分,骑车下班的家庭主妇们在回家途中顺便准备一家的晚餐,那些油光光的烤鸭和先期制作好的盐水鸭以及鸭肫鸭头鸭脚之类的,一个庞大的鸭家族已经在各家熟食店的橱窗里恭候人们的挑选了。不知道南京人一年要吃掉多少鸭子,还有鹅。

直到现在,许多朋友提及的南京幽胜之地我还没去过,但一个人如果喜欢自己的居住地,他会耐心地发现这地方的一草一木的美丽。至此我无怨无悔地生活在这个历史书上的凄凉之都,感受一个普通人在这座城市里平淡而绚烂的生活。我仍然执着于去发现这座城市——但众所周知,这座城市不必来发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