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穿衣

陈艳涛

张爱玲在《更衣记》里曾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张爱玲就是她那个时代衣着大胆、出门艳惊四座的女人。与她同时代的钱钟书不能容忍她衣飾上的古怪出奇,提起张爱玲,他“很不以为然,说张爱玲近视,又不肯戴眼镜,总是眯着眼,又喜欢穿怪里怪气的衣服,还不如苏青朴实些……”。已经是张爱玲了,旁人评价起来,着眼点也不是她的成就,而是她的面相和打扮。

其实今天看来,张爱玲有点冤枉。虽然文字特立独行,至今仍有传奇的光芒,但在衣装方面,在今天看来,实在改造有限,因为她不过是把旗袍改长改短,人家是细细镶绲边,而她用辫子粗的镶边镶绲,花色大胆些而已。比起今天很多与你擦肩而过的时髦女子,那其实算是保守的改造。

《西游记》里“雨润红姿娇且嫩”的杏花仙子色诱唐僧时,应该是把自己最好的行头穿上身的,却不料作者受时代所限,对女人衣裳的见识也有限,不过让仙女“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倒是没忘了杏树的根本。

没有一个小说家能够逃脱时代的印记去想象笔下女主角的衣裳,若让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写杏仙,也许就会让她穿上粉红软缎的旗袍了。

这方面还是曹雪芹聪明。黛玉是有《红楼梦》几百年以来,中国文人心目中的世外仙姝。这样一个诗意的灵魂,给她套上怎样的衣衫才不至于毁了文人们的绮梦?

《红楼梦》里写凤姐,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写衣着,穿什么戴什么,里面怎样外面如何,极尽铺张。宝钗、探春、湘云,甚至袭人、鸳鸯、莺儿等人,也都写过她们的衣着。唯有黛玉,自出场开始,写她就只有“弱柳扶风”的天然意态神情风度。全身无一细节,穿什么更不着笔,黛玉所有的,是让人恍惚又钦慕的一种姿态,飘然而超脱。

唯一一次写到的,不过是那次为衬托邢岫烟的寒酸,给她穿上了雪天的华丽保暖的装束,但也是作为群众演员。过生日也只说她“略换了几件新鲜衣裳,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嫦娥下界”究竟该穿什么,还得借助想象才能完成,她的美,原本就不是家常的,可以细细描摹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应该有怎样的衣着呢?

只是后四十回里,高鹗就不信这个邪,也不能体会曹雪芹的一片苦心,硬生生给林妹妹穿上了他中意的衣服。第八十九回里黛玉穿上了“水红绣花袄”,还戴上了“赤金扁簪”,还有的版本说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黛玉被改造成了坐在炕头做针线活的家常美女,仙气全无。

当然,你不能怪高鹗品位不佳。若林黛玉活在施耐庵笔下,想必她会穿上葱绿裙子,与潘金莲们并无二致;若黛玉活在琼瑶笔下,她会一身纯白,裙子上镶了点儿小小的水钻;若她活在亦舒笔下,她会穿上阿玛尼的黑白洋装……

每个时代的女人都有相同的苦恼,那就是更衣。每个时代的作家都有相同的难题,那就是笔下人物的面貌和衣着。在这小小的问题背后,是一个人的见识、思想和理解力,是时代的大网,也是空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