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最后几年,杜甫在操心什么

六神磊磊 洁弘

公元765年5月,杜甫的人生已进入了倒计时。成都浣花溪畔,他缓缓地掩上了草堂的门,颤巍巍踏上了一条小船。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草堂。

对着河水,他自嘲地告诫了自己一句话:可不能再哭哭啼啼、忧国忧民了。

这年他53岁,身体很差,头发已经全白。之前他就得了疟疾,加上肺炎也没痊愈,整天咳;后来又患上了风痹,写作一久,手脚就麻木。

去哪里?去投奔谁?他其实也不晓得。半生知交都已零落,世上的朋友已经不多。李白、王维三年多前就死了。一直很亲的大臣房琯两年前死了。画家朋友郑虔去年死了,诗人朋友苏源明去年也死了,并且是饿死的。

一直关照自己的朋友严武一个月前也死了。他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不得不离开。

杜甫告诉自己,以后写诗替人操心的事差不多就行了,不要负能量了,别再胸怀天下了,别再对着新闻哭成狗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意思就是你都活成这个鬼样子了,万事皆休了,残生快了了,就不要再悲悲切切忧国忧民了。

一路而行,来到夔州,他病情加重,加上天气又冷起来,不得不暂停旅程,待了下来。

坏消息传来了——蜀中爆发了战乱,这边士兵造反,那边将领互斫,杀得人头滚滚,商旅星散。

与此同时,吐谷浑、吐蕃、回纥、党项羌又不断入侵,人民抛儿舍女各处逃难。官军同样残暴,杀人抢人完全不输给外族。

寒冷的夜里,杜甫挣扎着坐起,拿起了筆。家人说你不是不写了吗?何况你的手已经废了,又咳,好好养病吧,老爷子。

“没事,我不写,我只是记录记录。”杜甫说。

我要记录这蜀中爆发的战乱:去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我要记录人民流离失所,半路上抛弃儿女的惨剧: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我要记录那些官军残害人民、抢掠妇女的行径,他们和虎狼一样厉害,和吐谷浑、党项羌一样凶残: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想不出题目,就叫《三绝句》吧。杜甫告诉自己,这不是忧国忧民,我只是记录一下。

眼看回洛阳遥遥无期,杜甫在夔州待了下来,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日子嘛,再难,也要好好过。

他租了一些田让家人来种,后来又置办了一间草屋,养了一些鸡。

他还意外地遇到粉丝了——当地一位官员居然知道他,给了他一片柑林。人生最后一次,他有了衣食有靠的日子。

他做各种事来使自己分心,让自己快乐。比如和本地彝族人聊天、谈心。比如躺在榻上回忆过去,怀念和老朋友李白、高适漫游的情景。比如认真钻研诗歌的格律,平上去入,真有趣。那段时间,他写东西的题目动不动是“遣闷”、“解闷”,似乎决心做一个安心种地养鸡的老人。

可是他仍然睡不着觉。卧在江边,听着水声,他彻夜无眠。

夔州是宁静的,可天下仍然混乱不休。吐蕃又攻克了甘州、肃州,民生极为困苦,地方的百姓早吃草根,晚吃木皮。

所以杜甫睡不着。他一首一首地写诗,表达自己的忧虑。他说: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一个半残的人,上炕都费劲,居然还想去“正乾坤”。

那些日子,他的诗里动不动提到“战伐”两个字。“野哭千家闻战伐”,那无数人的哭,好像都哭到他的心上。“人今罢病虎纵横”,天下豺虎横行,他止不住为苍生揪心。

带着满腔的忧虑,这一天他登上高处,想要散散心。秋风萧瑟,病骨支离,越是散心,他心情越感慨、悲怆。

俯视无尽的江水,远眺破碎的河山,千愁万绪一齐涌出,汇成一个洞彻云霄的声音: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首诗就叫《登高》。在唐诗历史上有过无数次了不起的登高,李白登高过,王之涣登高过,孟浩然登高过,韩愈登高过。但杜甫这一次,这可能是唐诗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登高,也是最忧郁和最想不开的一次登高。

年余后,思乡之情实在迫切,再加上远方的兄弟不断召唤,杜甫离开夔州,不料这一路充满艰难。到了荆州,北方又传来兵乱和战争的消息,无法再行北上。他的生活渐渐难以为继。

他的身体快速衰败,右臂偏枯,牙齿落光。

大概是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耳朵也听不见了,别人和他说话必须用笔写在纸上。他日益穷蹇,走投无路。

跑到公安,再次遇上动乱;接着到岳阳,到衡州,到潭州,又回衡州,所到处不是故人难寻,就是兵荒马乱。他在一条局促的小船上漂来漂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像这样一个人,日暮途穷,老无所依,他还写那些没用的关心别人的诗吗?事实上是居然还写,还在记录。

这些年里,甚至是他人生写作最勤奋的时候。比如记录天下战乱不断: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比如操心粮食太贱,影响农民生活: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

768年,他终于登上了岳阳楼。他是慕名而来的,本来还是有点高兴的。就像萧涤非先生说,他本来并不是来痛哭的,可最终登临之时,他却痛哭不已。所谓“始而喜,继而悲,终而涕泗横流”。在这里,他写了一首诗,叫《登岳阳楼》。这首诗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想不开,什么叫放不下。他知道自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可在诗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个时候,他不能忘怀的还是戎马,是关山,是时局。

一年多的漂泊之后,时间到了770年冬天,他风疾加剧,倒卧船中。这时他已一贫如洗,衣服破破烂烂,一张用了很久的靠几早已散架了,得用绳子绑着。

他回不了远方的家乡洛阳了,事实上连这艘船他都已经出不去。他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

伏在枕上,他艰难地书写着,要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的声音。

这最后一首诗,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他还在惦记着“战血”和“军声”。只要还能苟活一秒,他就要为别人的苦难操心一秒。只要别人还在承受不幸,他就永远无法忽视,哪怕是在自己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也不能。这就是杜甫。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闻一多讲李白和杜甫,说李白有杜甫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

杜甫大概会讲:我没有什么伟大的人格。我就是忍不住,想不开,放不下,舍不得。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