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三儿和老锅
黄大咪驾到时,我家早已经从北五环搬到离市中心更遥远的昌平区,小区里的树木长成,夜里遛弯儿、跑步都是极好的。
可我跑了半个月就不能跑了,因为自行车棚那边有两只猫,杨树院墙下有三只猫,停车场的某辆车上卧着四只猫,在每个节点都和它们打个招呼的话,跑不了两分钟就得停下来。一个月之后,更跑不起来了,因为兜里要装一大把猫粮,还有一瓶水。养狗和养猫完全不同,养狗的人觉得自己的狗是全世界;养猫的人觉得全世界的猫都是自己的。家里有猫,我就不能看别的猫受苦。这时候,我认识了给小区里流浪猫送饭的丁大姐和黑猫妹,她俩悄悄告诉我猫大概住在什么地方。车棚里那俩猫,一只是长毛狸花,一只是长毛黑白猫。丁大姐见多识广,说:“这个和这个,都是绝育的公猫,估计是谁家扔出来的,眼看要入冬了,要遭的罪还多着呢……”我顺便给它俩取了名字,花大衣的个子特壮实,就叫“胖三儿”吧;黑白大衣的那位面目憨厚,白脸膛顶着锅盖一样的黑毛,干脆叫它“老锅”。
有时候,妙鲜包倒在碗里,胖三儿闻闻竟然不吃,躲到一边看老锅吃。老锅把脸杵在碗里呼哧呼哧地,胖三儿却默默地蹲在一边,它和老锅向来有饭同吃不分彼此,我有点儿紧张,莫不是病了?大胆摸摸它的毛和鼻尖,不热也不干。看它没事儿我就走了,忽然,胖三儿从后面追上来了,在我脚下绕来绕去,我快走,它就开始追;我去看垃圾桶,它跟着;我走到楼道门口,它跟着。
我一路央告它:“你是个帅猫,但你不能跟我回家……”它还是跟着,我一狠心跑进单元门,胖三儿一屁股坐在门口扯着嗓子嚎开了,我不忍心听,快速跑上楼。
两个月以来,夜里只要是我在小区里给猫送饭,胖三儿都跟着我。我俩总是从停车场走到车棚,然后沿着甬路转两圈,我快它就快,我慢它就慢。一般来说它会跟我走到单元门口,我关门时它必定嚎几声。
25日早上八点半,我已经出小区上大路拐上立交桥,丁大姐电话打来说邻居在停车场发现有只猫死了,她没在家让我去瞧瞧是哪一只,又说毛色儿有点儿像……
“像谁啊?”“像胖三儿!”我在电话里就哭出来啦,掉头回小区,进了停车场,找到院墙边杨树底下,胖三儿在那儿静静地躺着,一身毛都裹着土,眼睛没合上。猫肚子上有个大洞,一看就是刀捅的,皮肉翻着露着骨头!这是谁干的?为什么?我蹲下就哭,根本控制不住。光哭不行,找物业去,黑猫妹也被我吆喝起来,去物业跟我会合。物业对这种事毫无办法,保安队长被叫来问情况,当然,什么情况也没有。每每看着它,我的眼睛就会酸热。在小区里给猫拍了那么多照片,猫们都有多个表情——好奇、忧郁、高傲、微笑……唯独胖三儿,近百张照片里我从没看到过“沉重”之外的表情。胖三儿,就是不开心,没有家,它每天都不开心。
埋掉胖三儿的那天,胖三儿一直在我眼前晃,一想就忍不住掉眼泪。胖三儿你是个傻子!你被人扔了还那么信任人,你看看小区里别的猫,谁像你这么能近身?人家都活着,你陪着人散步、打水、巡逻,倒先死了。
两个月后,我拿到一点儿奖金,用这笔钱做了五十个马克杯,请漫画师、爱猫族“破皮蛋儿”画了胖三儿和老锅的漫画,印在杯子上,一部分在网上卖,筹集老锅的生活费,一部分送给“幸运土猫”,从“幸运土猫”领养猫咪回家的,赠送“胖三儿回家”杯。
胖三儿死了,它的朋友老锅怎么办?帮老锅找个家成了几位“食堂管理员”的最大心愿。我们那个小区一向太平,这个冬天却连续发生杀猫事件,物业、居委会、派出所都不管。以前天天碰面的猫咪少了六七只。
我临时把老锅带回了家,又送它去宠物医院免疫、驱虫,老锅上年纪了,特别懂事。老锅对所有给予和善意都心怀感激,它淡绿色的眼珠清亮得像水晶,眼神柔柔的,跟能说话似的。
经过一周隔离,老锅开始四处走动,眯着眼睛寻摸,极为好奇。老滑头黄大咪趴在沙发底下,不动声色;小黑围着老锅转,不时吆喝黄大咪来联合攻击老锅,大咪却揣着手不理——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吧,不禁对同样命运坎坷的老锅网开一面。
茫茫北京何处是它家?谁又会领养一只流浪多年的老猫呢?不到二十天,通过网络,老锅被北京亦庄的一个家庭领养了。那家里的爸爸妈妈和一个上小学的小女孩皮皮不介意老锅的岁数,都欢迎老锅去。小女孩给老锅取了新名字,叫米恺睿,因她家姓郭,还是满族,老锅的新名字就成了米恺睿·郭布罗,简称老郭。新家有纸箱子做成的一个大别墅,用马克笔画满了花;皮皮妈知道老郭喜欢在水龙头下喝流动水,总耐心等着它喝饱;皮皮姥爷负责煮小鱼给它吃;小女孩的心思细腻,负责聊天和抚摸。春节时全家去外地游玩,小姑娘还想带老郭一起去。
老锅当然去不了,过了大约四个月,老锅病了,嘴巴和耳朵都在发炎,肝肾衰竭,也许是在外流浪时落下的毛病并发了。大夫说,看老郭的状况,有十岁以上了,不必过多医疗干预。大夫说得对,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走完最后一段时间,对多年流浪的老锅来说,已经是最幸福的终点站。去医院看老锅,它还认得我,一见我就喵喵叫。我跟前台借了小剪子帮老郭把耳朵下打绺的毛修剪了一下,老锅轻轻摇着尾巴,高兴着呢。看见我给老锅修毛,一个护士凑过来问:“来接老锅出院的?”我说只是朋友来看看。护士笑了:“哎,這个老锅可好了,早上来了消完毒,先放它出来玩,它还跟我们聊呢——老锅早上好,‘喵——’老锅出来玩?‘喵——’玩一会儿,一敲罐头盒,它自己就回笼子去了……哦,给你纸巾……”最后一次看老郭,它更虚弱了,不怎么吃喝,四脚团成一团睡觉。轻轻把笼子打开,它抬头看见我,硬撑着坐起来,把自己的爪子抬起来使劲和我的手指碰碰……我写了短信给朋友橘猪:“想不到老锅要和我握手……橘猪你相信吗?”橘猪说:“我相信,它们那个星球的,什么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