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喂胖你

小巫姑娘

我的童年有一个噩梦,是关于“吃”的。究其原因,我被剥夺了选择食物的权利。我不能随心所欲地追随人类的原始本性里对某些食物的热爱。每顿饭,都被深谙“营养学”的家长严格安排,他们坚信人要从五谷杂粮和蔬菜中吸取营养,不能偏食:寡淡无味的排骨汤、焦苦不堪的野菜炒鸡蛋、味如中药的清炒苦瓜,还有怎么吃都带着一点苦味的豆腐……这些被大人们描述成美味与营养齐飞的佳肴总能在我敏感无比的味蕾上绽放出奇怪的味道,在我柔软的口腔里被反复咀嚼,然后泛出一阵阵的恶心。

每当这些食物被端上餐桌,都预示着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的开幕,其进程一定如下:在姨妈向我详细阐述完上述食物非吃不可的各种理由之后,我视若无睹地把它们晾在一边,有选择性地用我喜欢的食物将胃填满然后拍拍肚子郑重地宣布我吃饱了,紧接着立马跳下桌子妄想一溜烟儿地跑掉。可惜我拙劣的伎俩,鲜有成功的时候。短腿赛不过长胳膊,我很快又被摁回了座位上。

现在回想我当时的行为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火眼金睛的姨妈早就注意到了我败火的苦瓜一口没吃,于是端起盘子拨上一大块放进我碗里:这么热的天,不吃点苦瓜怎么行?必须吃,不吃完不许离开桌子。在我能提取出的记忆里,我各种关于反抗的英勇事迹,最终都被姨妈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到妥协。

出场的第一个主角是我姨妈,她是我作为留守儿童的第一任监护人,在对我的照料上确实是尽心尽力。也正因如此,我连反抗都失去了底气。后来是我的母亲,她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在上小学,长身体的年纪,大概是自己的母亲的确更能体谅自己的孩子。那些我不爱吃却应该多吃的食物譬如苦瓜和水煮蛋,她会尽量让它们变得不那么苦,不那么腥,然后适量地劝我吃上一点。

然而我的第二个噩梦开始了。在妈妈朴素的认知里,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当然是吃得越多越好,何况读书是一场对脑力和体力的双重考验,我学习好,一定比别的孩子更消耗体力吧。所以解放了对种类的限制,我被卷入了对“量”的追求。

母亲发现我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吃饭只吃一碗,于是母亲灵机一动,第二天就给我搞回来一个面馆里盛面用的大碗作为我的御用饭碗。每顿给我盛上扎扎实实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小小的我当然吃不完,然后母亲告诉了我一条真理:“胃是有弹性的,你吃不完是因为以前吃得太少,胃被饿小了,从今天开始多吃点,以后慢慢地胃就被撑大了。”

那段时间母亲每天拿着勺子一口一口连哄带骗让我塞下一大碗米饭的场景历历在目,效果正如母亲所愿,我在不知不觉中便可以非常自觉地每顿扒完一大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

高中之后,我住进了学校,两位大家长在我的生活里渐行渐远,成为过往。每天与同学们一起在食堂吃饭,我终于明白我1.5倍于同龄人的体形与我1.5倍于同龄小姑娘的饭量是成正比的。我蜷缩在宽大肥硕的校服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校园里偶尔飘过的白裙飞舞的同学。我压抑住自卑并且自我安慰:“学习是一场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考验,等挨过了高考再减肥。”

高考结束那个暑假我悄悄地下定了减肥的决心,却不敢与家人分享。直到有一天,母亲悄无声息地把我专属的全家最大的饭碗换成了全家最小的碗,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闺女,你现在太胖了,该减肥了,胃是有弹性的,每顿少吃点就变小了。”

我有一些哭笑不得,这可是您一口一口给亲自撑大的呀!但我仍然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自由感到幸福無比。减肥的艰苦超出我的想象,我那个在十几年的岁月里被无限撑大的胃总是在向我抗拒。我在无数次减肥失败的噩梦中度过了大学的前两年时光。

终于在第三年,为了一个喜欢的男孩子,为了白色长裙与蓝色衬衣的美好夙愿,在半年里,我每天早晨迎着初升的太阳不停地奔跑,在每一个饥饿难耐的夜晚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我像一只蛰伏多年的蝉在那个夏天实现了破茧,成了一个S腰的长裙小仙女。我并没有因此获得喜欢男孩的青睐,却也无比欣喜。我终于在“吃”这件事情上获得了绝对的自由,之后的几年里,我吃得克制,吃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以为,童年的噩梦就此离我远去。谁承想,就在我与相恋两年的男朋友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之际,相似的噩梦又一次将我卷了进去。

男朋友的妈妈心疼我千里迢迢为了她的儿子来到山东,立誓要待我如同亲闺女。为了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阿姨把最长的战线放在了厨房里。三个月里,“吃”被包装成最有仪式感的事情,炸丸子、包饺子、各种馅儿的包子和盒子,炖鸡炖鱼炖牛肉,还不忘每天下班准备好栗子蛋挞和各种点心。终于在阿姨的辛勤努力之下,我又胖了,本来就是易胖体质,加上大量食物的摄入,我胖得毫不意外。阿姨怕我饿着,我却更在乎穿上婚纱的样子。

我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体重的上升让我十分苦恼,阿姨的热情我却难以抗拒。男朋友给出了对策:她让你多吃我就让你少吃,这样你吃多吃少都可以。斗智斗勇的表演持续了半个月之后,阿姨悄无声息地妥协了。

“你小时候你妈会逼你吃饭吗?”我问男朋友。“会啊!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她叫我吃饭的时候我不吃,等她走了,我再挑我喜欢的吃。”

又是一天中午,我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包子,真诚地说:“阿姨,你包的包子很好吃,但我真的只吃得下一个。”此后,我终于从第三位家长的手里解放了,我想我这一生有关于“吃”的噩梦是彻底结束了。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家长的爱里,常常带着不可抗拒的权威,在一个孩子只能选择服从的年纪里让他们误以为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再来付出某种艰苦的代价来将这种爱与权威分离,也许他们也会或多或少地受到某种伤害,但生活的哲学里又怎么少得了妥协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