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的第八日

孙未

申請到德国萨尔大学的博士入学资格后,我在网上找租房信息,意外发现一处公寓,设施出类拔萃地好,价格公允。租下之后搬过来才发现,这栋大楼居然属于一座养老院,朝东的半栋楼基本和医院没啥差别,于是我有了一个据统计平均年龄九十二岁的邻居群体。

以前读过一部小说,里面提到,蝉在泥土里生活七年,之后得以在阳光下生活七天,大部分蝉只有这七天阳光下的生命,唯有极少数可以活到第八天。在这第八天,它们的感受究竟如何呢?大部分同伴都不在了,它们究竟是寂寞恐惧,还是格外享受这额外的一天呢?

和我关系最好的邻居名叫西辛,八十七岁,我们常开玩笑说,因为在养老院她还属于年轻的,我们之间的代沟比较小,所以我们才最谈得来。一年半之前,她被查出脑癌,因为脑部手术必定会造成某些身体机能丧失,也可能会丢了性命。也就是说,如果她幸存下来,手术之后她也不可能再独立生活。所以做手术之前,她的几个朋友把她的单身公寓退租,里面一干家具物品分送他人,只留下少许个人衣物和她本人一起被送进了养老院的公寓。不过她现在看起来简直是精神奕奕,她经常推着助步器在房子周围练习走路,她最喜欢坐在大楼门前的咖啡座上晒太阳聊天,嗓门大,每天看见我放学回家就大声招呼我。养老院提供一日三餐,大家可以在底楼摆着鲜花的餐厅里用餐,也可以送到房间里,她总是下来用餐,并且每次吃得干干净净,胃口比我还好。

她抱怨说,她的公寓内没有植物,因为养老院中一切都靠护士和医生,他们当然不会给她张罗植物。于是我送了一盆到她的公寓里,就是趁着这个私下说话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她的远大计划,她想要搬出养老院,重新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此生最喜欢摩纳哥,她要去摩纳哥海边租个公寓,每天到森林徒步,到海里游泳。我吞吞吐吐地劝她说,哎呀呀,摩纳哥的医疗水平能和德国比吗?

我直到那天才知道,脑部手术不但损害了她的行走能力,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会写字了,签名的时候只能画个叉,但是经过锻炼,现在她已经能够阅读儿童读物了。她去年完全不能走路,在物理治疗师的帮助下,她打算今年下半年扔掉拐杖走路。以前的生活当然是回不来了,她也没想重来一遍,她幼年家里七个子女,没有钱念书,她从做木匠开始,自学文学、数学和经济学,在法兰克福开店卖家具,同时开网店卖家居用品,还做了好些年欧莱雅的地区代理。现在她的远大计划是另一种生活,她坚信她可以做到,终有一天她可以每天清晨在摩纳哥的海滩上散步。

每天放学回家走进大门,总能看到大堂里贴出的最新讣告,前台工作人员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其实在听说西辛的远大计划之前,我早从前台那里听说,她当年年底还有一个脑部手术。尽管如此,我从没怀疑过她的计划可以顺利实现。蝉的第八日,书里说,也是一种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