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

曾颖

朱女士的父亲是个老军人,抗美援朝下来,已是正团职,娶了她的生母,一个能够用俄文念普希金诗歌的文艺兵,生下他们兄妹。郎才女貌,儿女成双,幸福得羡煞旁人。父亲受不了横空而来的污蔑,拔拳奋起反击,被打成抗拒运动的典型。

生母果断而决绝地和父亲划清了界限,斩断了包括两个儿女在内的所有联系,以保全她在省歌舞团的工作。

父亲被发回原籍监督改造,随身的行李便是一双儿女,儿子5岁,女儿3岁。老屋早已不在,生产队腾出一间保管室,保管室除了一个扣起的拌桶,什么都没有。

父亲早年当过篾匠,求得队长允许,从后坡拖回几根竹子,剃叶砍枝,不出半日就拼出一张竹床、一张小桌、三只小凳,把随身带的军被、饭盒、水壶往上一放,勉强就算得一个家了。三块石头支上当年日本鬼子那儿缴获的一个长条饭盒,烧上开水兑进面,他们那天吃的第一顿饭,是糨糊。

晒坝西边还有一户人家,住着母女俩,与保管室相距三四百米,此外周边半里,再无人家。那俩母女,据说是地主身份,与村里人没什么来往。她的女儿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有出嫁。

地主家小姐,通常是令人浮想联翩的,但这个小姐,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没有白净的皮肤,也没有光亮柔顺的头发和纤细柔美的腰肢,更没有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她面色青黄,头发发黄且开叉。小眼睛,大脸盘,一对龅牙破口而出,很不安分地顶在外面,而且发黄。她年过三十没有出嫁,大致是因为长相,而地主小姐的身份,更使她雪上加霜。

晒坝两头,一东一西两家就成了邻居,灯火呼应,炊烟融聚,一个地主,一个劳改分子,倒也互不嫌弃,虽不敢像正常邻居那样,你端着碗来我家摆龙门阵,我拎壶酒去你家打牙祭。但偶尔派娃娃搭个火、借个盐什么的,倒也并不算什么忌讳的事。久去久来,两家彼此也有了些小小的照应。小姐最怕看到父亲给娃娃喂糨糊,经常偷偷把他家的面拿去加点黄豆面炒熟,再下锅时,满屋生香;父亲编竹虾筢到竹林后的小溪里捞到小鱼,总是用草穿成两串,一串挂西屋门口,一串带回家中,煮得一锅腥气。

每当这个时候,地主家那位小姐,现在他们知道她叫芦花,就会摇头皱眉,觉得糟践了东西。父亲就自我解嘲,说要是有一碗油,把它们炸得喷香酥脆,再撒上一撮辣椒面和花椒,就美了。

但现实是,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

下一次,父亲再捞鱼的时候,芦花跑来,把两串都接了,也不言语,一路小跑就进了竹林子,过小半天后,就端回一碗金黄酥脆的小鱼,放到竹桌上,香气四溢,两个小孩吃得嘎嘣乱响,父亲吃得满眼泪光。

芦花做鱼,其实用的是“炕”,她把小鱼放置在一个瓦片上,瓦片下面烧小火,慢慢烤干,这原本是做猫食的办法,不同的是挤了内脏加了几粒盐和干辣椒面,芦花称它为猫猫鱼,父亲则称之为芦花鱼。

朱女士说,那时乡下没什么玩事,她和哥哥就当了芦花的小跟班,而芦花也乐得带着这两个孩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少有的几个还会对她笑并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她说喇叭花的屁股是甜的,两个小家伙摘下来就啜。她说蜘蛛在唱歌,两个小家伙就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童年所有的温暖都与芦花和她的厨房有关。她总能用最少的油盐,做出味道完全不同的饭菜,每个月初,她就把不多的菜油和盐一起,炒得喷香,装到一个罐子里,每次煮菜的时候,往里放上一勺。她会用泡菜坛子里的酸盐水加上几粒小米椒,调出味道极好的蘸水,用来蘸萝卜。她能在孩子们吃腻了红苕之后,把红苕晒干磨细兑水打入开水锅里做成粉,拌上蒜泥香葱,吃得人满身大汗。

再后来,某一天早晨,父亲让儿女不再叫芦花姐姐,而是改口叫妈妈。女儿毫不犹豫地改了口,儿子迟疑了半晌,也改了口。那天,爸爸和芦花都非常高兴,爸爸用乡里人非常稀罕的旧军用挎包,换了两斤猪肉,芦花不惜血本,拿出过年都舍不得用的几颗冰糖,一副日子不过了的大手大脚样,倒出瓶底的菜油,把肉皮炸得酥亮,然后切片垫上黄豆,上锅蒸了两个小时,开屉之时,整个晒坝都迷醉在一片香气之中。

父亲说,那是东坡肉,苏东坡在流放的时候发明的。感谢老天爷,能让我在最苦最倒霉的时候遇到你!他的筷子指着碗里的肉,而眼睛却瞟向芦花。芦花的脸红得仿佛桌上仅有的二两酒是她一个人喝了一般。

朱女士说,时隔四十几年,她仍能记起妈妈眼含泪光微笑的那一瞬,她觉得那是这辈子最温暖的一刻。

几年之后,父亲平反并落实政策。她们的生母,以当初离开的速度,扔下已靠边站的后夫,冲到乡下,花枝招展地在父亲面前一亮相,用朗诵腔说要与他“重新找回失去的年华”。父亲说自己不懂表演艺术,也不想回省城,只想安安静静吃一顿东坡肉,你如果会做,就帮我做一份吧!

这场景很像川剧《马前泼水》,负心的妻子想请重回荣华的丈夫原谅。丈夫在马前泼了一盆水,说:你将水收回盆中,我便原谅你!

东坡肉就是父亲泼出的水。

父亲再没回成都,只是在当地政协谋了个闲职直至退休,与芦花一起,白天读书钓鱼,晚上看五集连播电视剧,吃吃猫猫鱼和東坡肉,至前几年无疾而终,享年76岁。死前,他无数次给儿女们说过:“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你们的妈妈。”

这里,他所说的妈妈,指的是芦花。

芦花不习惯城里生活,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她说这里每一片树叶上都凝结着以往的日子,令她欣喜快活。儿孙们每月都会回去看她,一到家就嚷嚷着要吃猫猫鱼和东坡肉。

我在楼上花园,曾碰到过一个婆婆来浇水,头发雪白,衣着干净,两颗牙齿龅在外面,很有卡通感。

我深度怀疑,她就是偶尔来成都看女儿的芦花,想问问,但害怕太唐突,没好意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