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你的一切把戏,但还是等你”

张佳玮

中国古代女性,地位从来可怜。当阳长坂,刘备兵败,赵云于乱军中怀抱刘阿斗归来,千古传奇。但抛妻弃子、夺路南逃的刘备,甚少受指责。到后来陈寿写《三国志》,赞美刘备有高祖之风,说赵云仿佛夏侯婴,这却有些皮里阳秋:四百年前,遭遇类似处境时,刘备的祖宗汉高祖刘邦,那也是慌不择路、把孩子往车下扔,得亏驾车的太仆夏侯婴,几次三番把孩子又抱回来放车上了。事情听来惨无人道,然而在刘邦的故事里,并不成为其污点:因为在古代,妇人孩子,都是男人的附庸;“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居然还是句笼络人心的话呢。

所以偶尔有个把人,写几句好话,大家都会当作多情种子谈论。苏轼的确对王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但不妨碍他续弦,还跟他的妾室朝云秀恩爱。元稹的确“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但他老人家的情史那也是一笔糊涂賬。

甚或《浮生六记》,本来作者沈复也不过是个苏州士人,相比于同时代的文人,有些趣味、能动手、精力也旺盛,颇有才气,但抵不上他的心气高。所以他的文章,内容与题材胜过文笔。他常念叨自己是林和靖之类,但骨子里其实很好热闹,是红尘中人,有苏州小市民活泼的内心。作为古代名人里的模范丈夫,他堂而皇之地大写去广东嫖妓的段落,还自命风流,洋溢着“兄弟我就是有魅力”“像在下这样对妻子好的,那实在不多了”之类的情感。

所以《木兰辞》千古有名。许多人在意的是木兰的孝心与战绩,然而最妙的,却是其中的女性色彩:木兰出战时,算她十六岁。大战十二年归来,也近三旬了。搁现在,那自然会被居委会大妈说是剩女,要逼着相亲了。在古代,更是大龄女子了。可是她回来之后,对镜理云鬓,贴花黄,穿戴完了,出门看伙伴,伙伴都吓一跳: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木兰还来得及开个玩笑——

扑朔迷离啊,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人生半辈子在疆场,归来还是旧衣,还是红妆,还是谈笑自若。在最慷慨壮烈潇洒的时候,还能用兔子打比方,举重若轻地开个玩笑——这份派头,比她的孝心和战绩,更加动人。

归有光有名文《项脊轩志》,结尾句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然而归有光看似情深,纳妾续弦那也是毫不含糊。以及,这个意象,还真未必是原创。

归有光之前两千年,晋国公子重耳——后来的晋文公——流亡到狄,娶了季隗。他要走时,对季隗说:“等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嫁了吧。”季隗笑道:“等你二十五年,我冢上的柏树都大啦!——虽然如此,我等你。”

这故事有一个尚算甜美的结局,八年后重耳归国,开启他春秋五霸的不朽伟业,与此同时,接回了季隗。虽然如此,这故事最细腻处,却是季隗的态度。

面对重耳这种自私的要求——“等我二十五年不回就嫁了吧”——季隗还笑得出来。那第一句话极为悲哀,“二十五年,我冢上的柏树都大了”,这一句足以压倒归有光;但更棒的是后一句,“虽然如此,我等你(虽然,妾待子)。”那是已经看穿了男人们的自私,看明白了承诺的不可靠与命运的残忍,于是先哀婉地嘲讽,戳穿了这句话,但还是,温柔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爱。

这大概是中国古代女子,对待残忍的命运时,最不卑不亢的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