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

湃耳

雪落尽后,留下一池枯荷。

或折,或碎,或垂下,或倾倒,它们静静地站在水里,自生长到颓败,不知是因为冬天原本如此,还是因为池水冷冻成冰,只觉得天地好安静,它们仿佛是被时间遗忘在这里的,像是唐诗宋词里弃之不用的韵脚,像是古琴一曲后空弦无助的铮鸣,像是无人在意的,那些遗失在岁月深处破碎的纸鸢。

我站在寒风里,与这枯瘦的残荷彼此相望,不知心脏的哪个部位莫名地生出些羞愧,我低了头,不敢问自己,我是否真的有勇气直面这份生命本质的样子。

看到“荷”这个字,脑袋里冒出来的,仍是盛夏时的形容,“亭亭的”“田田的”“翩翩的”……如何能忘?曾在雨落时,看水珠在莲叶间跳跃,艳阳天下,瞅见荷塘深处窜游过去的锦鲤,夜幕低垂时,闻沾染了月色的荷香,那般梦寐,如同昨日。

而眼下,却全不是那样了。那枝盛夏时欢唱过的荷仍站在那里,一丝腾挪转移都没有,只是卸了浓妆,褪了华裳,就让人不敢认。

李商隐喜爱残荷,应当说,他喜欢步入凋零的花,他喜欢品尝生命的余韵。美国学者欧文试着解释李商隐那句“更持红烛赏残花”,说,“残”这个字,让人想到“全”,因此它能把“消逝”与“留存”的意义结合在一起。残,意味着那是段最后的时光,它拥有与前一段时光的联系。

也就是说,残荷并不单独表达“凋零”,它以这般枯萎的样子告诉我们,它有过一段绚烂往事,它就是故意让人,想起“亭亭的”“田田的”“翩翩的”来。

这当然是带着几分残酷的,一朵曾经那样娇盛的花,一柄那样孤高阔大的叶,如今只能以褐颜唤起旧日辉煌的记忆,惹人生出无限怅然。

清代画家金农,以“冬心先生”“枯梅庵主”为号,稍稍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冬天胜过春天,他甚至给自己的亭子取名“耻春亭”。

金农以为,那些初生的,鲜嫩的,五彩缤纷的,一切属于春天的美,也是须臾的,脆弱的,转瞬即逝的,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冬天虽然枯寂,却枯寂得很安静,很笃定,仿佛是永恒的。一个干枯的莲蓬插在瓶中,再过十日,二十日,过整整一冬,一年,它都仍是那个样子,你轻轻拿起来,甚至听得到干枯的莲子碰撞蓬壁发出的声响,仿佛一句遙远的回应。

冬天的枯寂,竟然让人感到一种慈悲。

几乎不必细数古往今来有多少画家痴迷于那一塘枯荷,痴迷于那些退去色彩之后,直接抵达中国画本质的简约与意境。沈括在《图画歌》里说:“江南董源传巨然,淡墨轻岚为一体。”人生到后来,也不过是洒在宣纸上的几点墨迹吧。

将枯与荣的界限放开,将恨与喜的执念消融,或许那一片野寒之地,亦是人一生所求的,恒久又淡然的心安。

蒋勋曾聊到,“凋谢”的“谢”,和“谢谢”的“谢”是同一个字。联想起来,也许生命完成之后其实是可以充满谢意的。花谢也好,荷枯也罢,皆是如此,花谢可随流水,荷枯可埋淤泥,那是下一世生命正在孕育的地方。只在你手中,或是心里,留得一枝枯荷,然后在孤独寂冷时,这亦是生命的其中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