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人们

林东林

很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我是在庐山半山腰的一栋吊脚楼里度过的。楼刚起了3栋,起楼的那片地方,据说是1200年前白居易被贬到九江做司马时的草堂旧址。那是公元815年,当朝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却被认为是越职言事,之后他又被诽谤——母亲因为看花而坠井去世,白居易却著有“赏花”及“新井”诗,有害于名教,朝廷遂以此为理由将他从左赞善大夫贬为江州司马。从陪伴太子读书的学官降为地方一任闲差,白居易倒也还好,在这里一住3年,游山玩水,优哉游哉,很是纵览了一番“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胜景。这几栋刚落成的吊脚楼——事实上只是规划中的一小部分,可能是为了纪念白居易的谪居岁月,也可能只是为了沾沾白居易的名气。

那天天色已晚,来不及下山,我们便就地取材、生火造饭。柴是满地的松针、松枝和松塔,水是从山涧里接回来的泉水,菜是从菜园里直接摘的辣椒、茄子和豆角。燃枯枝败叶,吃山间蔬菜,饮石上泉水,在平日的饮食之外,我们难得地吃到了一次山风雨露培育出来的林野佳肴。我们问住在这里的老者,为什么这里饭菜这么有滋味?老者说:“你吃到的无非是辣椒、茄子和豆角本来的滋味罢了!”这的确是大实话,我们当天吃到的和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人吃到的其实一样,是最简单也最本来的蔬菜的味道。

再看那老者,的确很有一副仙风道骨的古人样貌,很瘦,但是那种很精干的瘦,长髯及胸,须发皆白。老者说他原来也住在城里,因为他的女婿是山里的,他后来也搬过来了,在这儿已经住好几年了,除了做白居易草堂,每天就是垦山、种菜、种药材。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其实味道也是一样的。我们现代人的味觉,已经被各种胡吃海喝、暴饮暴食,被化学的、工业的、污染了的东西破坏了,已经品尝不出最好的滋味。或许可以说,现代人对味觉的丧失可能跟物质社会的繁荣和发达有很大关系。尤其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改善之后,我们吃动物性的食物太多,人类离食物链的末端太近,离食物链的初端却太远,经过一条条长长的食物链条之后,把食物最原始、最本质的物性和味道弄丢了,再也建立不起来。

味觉的丧失,跟味道的属地原则可能也有关系。一个朋友对我说,家乡食物最养人,只有吃家乡的饭菜才会越吃越健康,尤其是对于很多少小离家的人,如果能经常吃到家乡的食材,一定会唤回身体里的很多记忆。常年游离在外,东西南北的食物杂食既久,我们从小建立起来的味觉系统被打破了、打乱了,遍地都是湘菜、四川火锅,现代人的味觉沦陷在麻和辣的口舌刺激中。但我们都忘记了,食物中最养人的部分其实并非食材,而是味道。

因为生活在农村,我从小吃的就是地锅饭菜。烧的柴是自己砍的,水是地下汲出来的,锅盖是用高粱秸秆纳的,这样的锅盖最吸味道,在高温下也最释放味道,有了这样的柴火、水土和锅盖,你无论是蒸馒头、炒鸡蛋还是炖肉,都能蒸煮烘焙出饭菜的好滋味,吃到嘴里,舌尖认得那种滋味。

一般来说,我不大喜欢厨师做的菜。这并不是说厨师做得不好,相反,厨师做出来的菜都非常不错,色香味俱全,但就是太有“手艺”了,精工细雕,猛火文火,花样绵密而繁复,然而不真,缺少生活本身的随意散淡。跟厨师菜相比,我更爱吃的,其实是外婆和奶奶做的菜,她们因为不是厨师,不会觉得是在“做”给别人吃,所以不会去讲究精细的东西,而是会用心、用情、用粗笨的手艺,做出虽然家常却入味入心的饭菜,那样的菜印着她们手掌的粗糙和温情。

我奶奶到80多岁还在做饭做菜,小时候家里没人做饭,或者做饭没有菜,我就一转身闪到奶奶的小屋里,她一个人吃饭,做的菜不多,唯冒尖一只小黑瓷碗,我眼看着开锅,也不說吃没吃,待到她发话问我吃饭没——我知道,她一般都会问,我就说还没吃,她就另取一只小碗,把菜分我一半去,我就暗喜不已地蹲在她膝下,一根一根地挑着那菜吃。

事实上,她做的不是什么美食,做法也很简单,有时是西红柿蒸鸡蛋,有时是野菜撒点油盐,有时是逢年过节的饭菜重新炖一炖,不过都有好滋味。因为她烧的柴火都是在树林里捡的,有松枝,有树根,有麦秸,有朽木,那火苗里冒出来的是自然的精气;她用的锅碗瓢盆也都是几十年如一日,浸润了半辈子的酸甜苦辣,有生活气息。这些老去的味道、老去的手艺、老去的木材,以及老去的奶奶和外婆,都慢慢消散在过去,被已经消失了的炊烟带着它们越飘越高,越飘越淡。

事实上,长年累月的现代刺激性饮食吃下来,我们的舌头已经变得非常迟钝和麻木了,所以我们舌尖的退化和老去,在今天也是一种必然。舌尖退化的一个表现,就是吃什么都觉得淡,都觉得没有味道,所以我们嗜辣、嗜咸、嗜味,地无分南北,人无论东西,重口味已经成了我们舌尖的普遍口味。殊不知湖南的辣、四川的辣已经北伐南下、东征西突,麻辣火锅、香锅成了时下的最流行。而且,随着生活的节奏、工作的节奏,我们的舌尖也建立起了一种节奏,追求味道的刺激,追求快和饱,跟着一桌人吃饭,基本上都是在舌头赛跑,没见到谁还能细细品味。

我有一个朋友,他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习惯,每次炒完菜之后,他会先让五岁的儿子尝一尝,儿子说淡了就再加点盐,儿子说咸了就再加点水,辣不辣、酸不酸、甜不甜也是这样。因为朋友觉得,大人的舌头已经被污染过了,被破坏了,感觉出来的味道跟正常的味道会有所偏离,所以他要借用儿子还没被钝化的味蕾品尝一下,用儿子舌头的敏感、细腻和质地,去恢复和平衡自己的味蕾系统。比起成人的舌头,婴儿和小孩子的舌头,功能的确更强大,也更全面,能精确地感受淡和重、多与少。还不单单是舌头,其他器官亦然,比如小孩子穿脱衣服,你看似他是不讲冷暖,随时随地脱衣服,其实他是出汗了,他的皮肤直接刺激着他的反应,而不会像大人一样,考虑一下天气、地点和礼节再决定脱还是不脱,小孩子没这样的牵绊。

今天很多人喜欢吃西餐,我觉得未必是出于好吃与否,而是出于自卑,以为西餐是高级的、时尚的,然而我们的舌尖感受和味觉系统,其实不是那样的。因为从小到大的吃,注定了我们的舌头扎根于农业和田园,在祖祖辈辈的进化上也是如此,而不像西方人,千百年来就是那样的习惯,茹毛饮血,生猛海鲜,有他们的舌尖逻辑。所以很多吃西餐的人,其实蛮可怜,因为他们在咀嚼上、食物上习惯了西方饮食,他们的舌尖感受却没能建立起来。

不过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舌尖的变异和退化,而是舌头背后心头的退化。李安的电影《饮食男女》中,圆山大饭店的大厨师老朱,每天给三个女儿做尽好吃的,然而三个女儿都不懂他的心思和举止,人家邀他再出山,老朱说:“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细有什么意思?”确然,吃是为了活着,活着却不是为了吃,舌尖能恢复到原来的地步,人心人性能吗?这就是舌头和心头的通感,即使吃得再精致,人心却粗粝浅薄了,丧失了最初的敏锐和虔诚,又能吃出来什么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