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发师

褚福海

李记发屋约14平方米,开在小镇一大桥堍的引坡旁,局促而偏僻。店极简陋,除了墙面留有刷过涂料的痕迹,地上铺了瓷砖外,其他都“原汁原味”,看著跟主人一样素朴。

店主姓李,人清瘦,白净,目光如炬,讲起话来柔声细语,凸显出苏南人的秀雅温儒,给客人理发时总是略弯着腰,目不斜视,手拿捏梳子、剪刀如鱼游水中,操作起来若风掠树梢。

那店就在我家马路斜对面,我倚窗眺望,能依稀看到出入他店内的绰约人影。

已记不清持续多少年了,本人及我的家人,倘有需要,都会钻进他店里剪头理发,一来路近、便捷,二则李师傅技术纯熟,会因人塑型,三是服务细致周到。当然,我不否认自己青睐他的价格优势,普通人过日子,该省则省,自当细水长流。

孟春。午后。围着雪白围裙的我,坐在那张斑驳的理发椅上,他则不疾不徐地“咔嚓,咔嚓”给我修剪头发。我见他生意不太忙,便乘隙与他攀谈起来。

十六岁那年,他刚读完初中,便进理发店拜师学艺。既是徒工,自然什么都得做,装卸门板、生煤炉、洗头、拧毛巾、扫地。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咬着牙,忍辱负重,从最低贱的活干起。

说是学徒,实则就是给师傅当下手,师傅要忙营生,哪有辰光跟自己细说,仅偶尔粗略指点二三,能否消化领悟,全凭自我的造化。为早日独当一面,他发憨劲琢磨,在夜间拿鸡毛掸子、扫帚当模特,学造型,练刀法,一次被他妈瞥见,他等着挨骂,孰料母亲居然没责备自己。就这样,他最终练就了能针对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头型设计发型这手绝活。还掌握了掏耳朵、拔眼毛、剪鼻毛、捶背等技能。三年后,他满师了,继续留在店里工作。所不同的是,之前只管肚皮,而此时他每个月能领到十几元薪水。

靠着一把剪刀,一柄梳子,他没日没夜地“咔嚓、咔嚓”,操天下头等大事,做人间顶上功夫,愣是把清晨剪成了黄昏,将青葱的自己打磨成了中年、壮年。虽说那会儿多做事并不多拿工钱,可自己浑身有力气,不用也白费,故碰到来客总是笑脸相迎抢着干。仲秋某日晌午,店里来了位头部畸形的客人,活本该挨到师兄做,可见师兄面露难色,他立马上前解围,先仔细端详了一番,接着三下五除二,把那人的头给打理好了。那年除夕,从开门到打烊,他接连剪了十五个头,一天站下来,两条腿像注满了铅,僵硬得步履走样,两只手悬空不停动作,到夜里麻酸难忍。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他的三个师兄弟、十六个徒弟嫌吃苦,又不挣钱,纷纷改了行,唯有他脑子不转弯,固守着那份执念,梳去了冬夏,剪开了春秋。

辛辛苦苦熬到退休,本该享受清闲晚年了,孰料竟有多位熟客找上门请他剪发,盛情难却,他便在自己的商住房楼下,开了间理发店。没租金,成本低,无压力,再则,他有养老金,不靠赚钱过日子,便尽量在价格上让利于民。百姓剃头修发,只图实惠,何况他功力深厚,技艺超群,聚拢了一大帮中老年顾客。但开店容易守店难。每天太阳刚跃出地平线,他就开门迎客,烧水,扫碎发,工具消毒,做好准备。忙碌时,连喝口茶、吃碗饭的工夫都挤不出,硬撑着连续干到晚上七八点钟,人的骨头就像散了架,话都懒得说。不过看到有那么多回头客信任他,他觉得流再多的汗、吃再大的苦也值了。

有人曾给他算过一笔账,按日均八人计,55年来,他剪的头已逾15.8万多人次,等同于给全镇所有的人理过一次发。惊愕之余,他欣慰自己不枉此生。

那日黄昏,刚从阿尔卑斯山旅行回来的刘玉林神秘兮兮对他道,兄弟,快趁现在跑得动,挈带家眷去外面见识见识缤纷的大千世界。他停住握在手里的梳子剪刀说,你不晓得,店像桩,拴着我的心,我哪能舍得下客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