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

干亚群

母亲告诫我,别碰那小东西,如果它生气了,它的尾巴会钻到你的耳朵里去。我不由得捂住双耳,一阵凉意从脚底心浸上来,似乎我的耳朵里真的钻进了那小东西的尾巴,正使劲甩。母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讲了一个故事,让我对那小东西更觉得恐怖。她说,那小东西是蛇的祖先,不能伤害它。如果你踩死了它,它的同类会在晚上钻入你的蚊帐,然后爬进你的嘴巴,跟你同归于尽。于是,我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脚底心的凉意顺着脊椎噌噌往上蔓延,全身麻麻的。

母亲说的那小东西是壁虎。童年时期我一直排斥壁虎,看见它如同看见蛇一样,远远地逃走,害怕它突然掉转头朝我扔一根尾巴过来。事实上,它的样子确实有点像蛇,尤其它的头,形状几乎接近蛇,只不过它的眼睛比蛇显得慈祥,从左眼可以一直看到右眼,两眼之间好像是透明的。有些不可思议。

对壁虎的恐惧影响了我对它的认识,认为它跟蟑螂、苍蝇等是一伙的,不是坏,便是害。到了初中,我对壁虎才有了正确的认识。原来,那小东西还是益虫,跟青蛙一样,都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我跟母亲说,壁虎并不可怕,还帮我们吃掉蚊子呢。母亲淡淡地说:“壁虎本来就吃蚊子。”我有些不高興,说:“你还编故事吓我呢。”母亲忙着敲芝麻秆,头也不抬,说:“小孩子当然要吓吓,这一吓,人才会长大。”

我烧饭的时候,得先去柴棚抽一捆柴火。抽着抽着,柴棚里面窸窸窣窣,快速地从这边响到那边,声音很短促,听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虽然,我猜想那是壁虎,是吃蚊子的壁虎,可心里老是不争气地联想到蛇。饭快煮好的时候,我会抓一把碎柴添到灶膛里。这时,壁虎忽然从角落里钻出来,快速蹿到另一个地方,扭动着身子,拖出一串声音。我怀疑壁虎不是爬,而是游。它早已躲进了它的藏身之地,但我的视网膜上还隐隐留着它游过去的情形。

尽管早已破解了母亲关于壁虎的故事,可多年的惧意一时无法从心头抹去。我总担心自己拿碎柴的时候,会一不小心“捉”到壁虎。这是个小概率事件,不过,我还是碰到过。壁虎被握在手里,挣扎的身体凉凉的,几乎往各个方向钻。我头皮发麻,一边尖叫,一边扔手里的柴。书上说,壁虎也会叫,会发出“唧唧”的声音。我那天光顾着自己“啊啊”,没注意到壁虎的惊叫。说不定,它叫得比我还恐怖。

堆放柴火的地方是壁虎最喜欢待的地方。那里不仅黑暗,而且略有些潮湿。这些都符合壁虎的生活习性。白天很少看到壁虎,一到晚上,壁虎就悄悄爬出来,探头探脑,睁着一对小眼睛,爬行的动作非常谨小慎微。也许是因为它机灵谨慎的样子缓解了我对它的恐惧,我倒有兴趣观察起它来。当然,这往往是在夏天纳凉的时候。

屋檐下有一盏灯,亮光不大,但那昏黄的灯光适宜我们围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有一只壁虎顺着光线,慢慢往上挪。它的足趾轻轻一收一缩,紧紧贴着墙壁,那样子极像一个人在攀爬。

壁虎真会选地方。灯光最能吸引蚊子,包括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它们正围着灯光热热闹闹地飞,热热闹闹地唱。壁虎爬一会儿,静一会儿。静过后再爬一段,非常笃定与沉稳,跟我白天看到的壁虎完全是两个样。

壁虎不动了。它的足趾张开,牢牢吸住墙壁。它的头高高昂起,然后呆立不动,尾巴垂直往下,活像一块壁虎化石。几只蚊子还在欢快地飞,在灯光下洒落几点黑影。时间一点点过去,壁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忽然,壁虎张开嘴巴,闪出一条舌头,刚才还在屁颠屁颠哼唱着的蚊子,转眼成了壁虎的猎物。

墙壁的角落里有一张大大的蜘蛛网,上面住着一只肥肥的蜘蛛。这张网结在这已有多年,但到底有多少年,我也说不清。我偶尔抬头看到它,中间密集,外面稀疏。有时蜘蛛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蛛丝。过几天再去看,那只蜘蛛又在上面了。它靠它的网,养活了自己。现在,壁虎成了蜘蛛的竞争对手。

我手里的蒲扇不由得停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墙壁,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意外。壁虎慢慢挪了一下位置,挪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引起蚊子的注意。壁虎的谨慎在我看来没有意义,蚊子继续欢快着,甚至唱得更为畅快。一直不太显山露水的蜘蛛慢悠悠地从网里爬出来,似乎是匍匐前行。蜘蛛爬到距离壁虎有二十几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壁虎低下了头,向外又挪了几步。我以为它要往下爬。突然,壁虎的舌头一卷,又一只蚊子不见了。几乎是同时,一只蚊子撞上了蜘蛛网,挣扎了一番,把网撞得摇摇晃晃。或许蚊子撞累了,一会儿网那边安静下来。蜘蛛一点一点靠近蚊子。我以为蜘蛛马上会吃掉那只蚊子,谁知蜘蛛接近蚊子后顺着网又溜回去了。壁虎还是一如既往,在有限的距离间挪着,爬着。

壁虎那个晚上舌头闪了七次,在一个小时内。壁虎捉蚊子的效率是非常低下的。如果指望壁虎帮你消灭蚊子不太现实。但它毕竟能帮我们吃掉一些蚊子,而且除了蚊子,它啥也不吃。我曾有过一个念头,想喂养一只壁虎。一连好几个晚上,我专门开着屋檐下的那盏灯,希望能吸引壁虎过来。母亲责怪我浪费电,几次想关掉。我不能说为了一只壁虎开灯,只能谎称自己怕黑,这些天老是做噩梦。母亲将信将疑,盯了我几秒钟。因隔壁翠婶她们过来聊天,才收回她怀疑的目光。

我想尽办法打死了几只蚊子。收集起蚊子的尸体,用手小心捧着,走到墙壁边。壁虎刚才还十分安静地待在那儿,一看到我过去,又快速游起来,一会儿不见了踪影。我不无懊恼。这是我用以身饲蚊的代价换来的,捉这几只蚊子多么不容易。我跟壁虎一样,一动不动地待着,引诱蚊子“哼哼啊啊”过来,待蚊子趴在皮肉上,开始心满意足吸血时,我“啪”的一声,重重打过去。运气不好的话,蚊子白喝我的血不说,还打得自己一阵疼。我捏着几只死蚊子等待壁虎重返江湖。

壁虎还是出来了。但那时我早已没有了耐心,把那几只死蚊子粘在墙壁上,希望壁虎能笑纳。我伸长脖子瞪着双眼,唯恐错过壁虎的“御宴”。但壁虎不解风情,一只也没有吃。我想喂养壁虎的计划自然落空。我揉了揉眼睛,走过去,“啪”一声,关掉了电灯。母亲黑黑转过头来,又黑黑转回去,继续跟翠婶她们聊天。

过了深秋,壁虎再也不爬出来,哪怕我开一个晚上的灯。灯下除了被风刮过来的黑乎乎的影子外,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