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过你

李凡卓

《一代宗师》中,宫二姑娘对叶问说:“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这句话好比一个解禁的咒语,任何人听到都会心中微微一颤,连带出一场普鲁斯特式的记忆雪崩:本以为人生中的过客,在某个节点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地一径闯进你的心里,在你猝不及防之下,兀自高像素驻留,期限或短或长,但此情无计可消除,你根本无法忽视她(他)的存在,所以包法利夫人服下砒霜前满眼都是在永镇初遇实习生莱昂的情景,周作人听闻初恋情人去世说“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而杜拉斯与情人告别时的夜航场面几乎深埋在她所有小说的意象里。

有一些“心里有過”,短暂而飘忽。当人们从一段感情中退场,却发现自己成了往事的污点证人,不愿意再多提及,最后他朝相忘于烟水里;而另外一些,却可能像宫二姑娘对叶问,相去日远,岁月忽晚,那个人却常驻心间。

比起最后拥有,“我心里有过你”完美而安全。时间蚀去了现场的重量与坚硬的质感,回忆的意象变得摇曳多姿。“心里有过”的这个人,也自带了柔光与美颜滤镜功能,形象几近完美。要是真时时相对,日日相处,柴米油盐地过起日子来,“我心里有过你”的美感十有八九会轰然破灭。乔治·桑与肖邦抵死缠绵十余年,最后恋情已经淡得不能再淡,见面也是无话可说了,只有“好吗”“好”。

所有情感都需要时空的辅助,爱情更像娇贵的植物,要养它长大,需要适宜的温度、湿度与养料,才可能最后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倘若任何一个环节有纰漏,“我心里有过你”就那样昙花一现,然后凋零下去,“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到“我心里有过你”这儿戛然而止,确实让人心有不甘,就像张潮在《幽梦影》中所言:“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但朱其恭反诘曰:“君言谬矣,洵如所云,则美人必见其发白齿豁而后快耶?”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爱情就像风险投资,可以倾注热情,但不值得将身家性命都往上押。轻轻道一声“我心里有过你”,尔后相忘于江湖,这样虽然无缘看到险境中的奇景,但也就此避免了那些望梅止渴的焦灼、叶公好龙的狼狈、困兽犹斗的惨痛、曲终人散的哀伤,也许这就是普通人最有智慧的一种选择。